西路军的奏表送到上京时, 并没有选定人选,但完颜粘罕与完颜希尹都是很谨慎的人,他们只说, 希望都勃极烈在儿子里挑选一个没有成亲的。
金人目前的习惯与大宋开国时有点相似, 兄终弟及, 因此按照祖制来说, 要是都勃极烈驾崩,接下来就该轮到完颜斜也——也就是完颜阿骨打和完颜吴乞买的弟弟, 一位目前也不怎么年轻的老将。
这样的前提下, 与朝真帝姬的联姻就变成给完颜家子孙的大礼包了,毕竟金人求亲是次要的, 借求亲之名割走大宋领土才是主要的——那不管是谁娶了这位公主,两国的“聘礼”和“嫁妆”势必要往他身上倾斜。
非常赚, 以至于吴乞买拿到这份奏表, 放在那一叠战报上, 同他的勃极烈们还认真开了个会, 研究这件事, 但勃极烈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既然这位公主会带着庞大的嫁妆嫁来大金,为什么不将她许配给合剌呢?
完颜合剌不是吴乞买的子孙, 而是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早逝的大太子完颜宗峻长子,年纪略小,今年刚满七岁, 聪慧可爱,正跟着燕人文士韩昉学些儒家的经典。
虽然这门亲事看起来年纪不相称,但叔父们都在攻城略地,给幼年丧父的小娃娃找个富有且年长的媳妇, 再说也没大出十岁去,大家就觉得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虽然都勃极烈就有点不开心,但还是同意了。他将这次议事的结果告知完颜宗望,让他“便宜行事”,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完颜合剌不错,但这桩亲事要是着落在阿鲁身上就更好。
完颜宗望拿了这封信,就寻了自己弟弟完颜宗弼过来,俩兄弟开始讲悄悄话。
“都勃极烈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完颜宗望笑道,“倒叫这个人选好为难。”
金人在汴京城外依旧不是住帐篷的,这里民居这么多,百姓早跑了,留下了不知谁家的清净别院给他们,山一重水一重的,冬天听结冰的河流下,有暗流潺潺。
完颜宗弼起初话是很硬的,“丈夫生世,当立功勋,若着落在女子身上,将来回了上京,也抬不起头来。”
但了解他的哥哥听了就一笑,说,“如此最好,听说这位公主有灵鹿公主的美称,是个如北珠一般纯洁美貌的少女,更兼出身这样高贵,若将她嫁给合剌,咱们也算对得起大哥哥了。”
秒之内,这位金国四太子就开始坐立不安。
“她……她当真……”
完颜宗望就开始数起手里的念珠,一句一个菩萨地念起来。
“阿兄!合剌只有七岁,身量又弱,”完颜宗弼着急道,“若是公主看不上他,岂不是要坏了大哥哥家的名声!”
这位菩萨太子心里就开始发笑。
“她是宋国的公主,你也知道宋人的礼法之重,她必定既贤且美,况且她既能领兵守石岭关,令粘罕国相都无计可施,必是个极有智慧决断的人,怎么会行此不智之举呢?”
完颜宗弼就更着急了,不吭气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就站起身了。
“她既然这样出色,当然该配一个与她相当的英雄。”
完颜宗望轻轻瞥了他一眼。
“你是么?”
这位幼弟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颇展示了一番他宽阔的臂膀与臂膀上的肌肉。
“我年纪已长,不怕夭折,况且我也懂得如何取悦公主,我那几个侧室都夸过我!”
完颜宗望手里的念珠就差点捏碎了。
“我不听你这些荒唐话,”他说,“你当真想娶公主?”
弟弟点头如鸡啄米。
菩萨太子点点头,“那就好,若你能娶了那位公主,你哥哥自有办法,叫宋人将太原、河间、中山镇送来作了弟媳的嫁妆。”
这才是他哥的重点,完颜宗弼听清楚了,仔细想想,心里很疑惑:“阿兄,这些东西给合剌就是,我不贪图……”
菩萨太子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阴鸷。
“若真给了合剌,恐怕他能不能长大成人都不可知。”
这些背地里的算计,赵良嗣是无从得知的。
但现在完颜宗望笑眯眯地提出结亲,他就顿感棘手。
“不瞒郎君,朝真帝姬已是定了亲的,”赵良嗣说,“若为两家之好,太上皇倒有许多位帝姬,皆有端庄婉懿,淑慧温恭之德……”
完颜宗望端起酒杯一笑,“我弟弟是太祖皇帝的儿子,岂不比你们那个真定曹家更尊崇?”
有备而来,赵良嗣心想,这位二太子长得很佛相,但就是不能开口,一开口这个不要脸的劲儿就藏不住了。
“郎君自然是人中龙凤,只是官家已下旨封曹溶为驸马都尉,此事京城皆知,天子之诺,一字千金哪。”
这就不是暗戳戳的婉拒,而是明着拒绝了。
完颜宗望瞥一眼自己弟弟,哎呦,一点也不垂头丧气,听说公主是个
订了亲的,他更兴奋了。
“你们宋人的皇帝信道,我听说有一句经典叫作:‘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不知是也不是?”
赵良嗣就觉得自己很难维持住礼节性上翘的嘴角了,只能假笑几声,再干巴巴地夸一句,“二太子这般博闻广记,便在宋人之中亦是少有。”
但完颜宗望已经不看他了,而是看向他身侧那个皮肤白皙,下巴上没有胡须,一直不说不动的男子。
“若能结成这门亲事,以后宋皇帝就是我弟弟的妻舅了,”他笑道,“若是家事上有为难之处,难道还怕我们不能伸手帮一把么?”
那个宦官果然控制不住地转过头来看赵良嗣了,还伸出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偷偷耳语了几句。
什么家事?还不就是太上皇和官家内讧起来的那点事?
但他就是会心动,或者说,他们宋人的官家就是会心动,完颜宗望心里就忍不住想,那位公主是站在多破烂的一架马车上,支撑着怎么一个糟烂的家呢?
赵良嗣倒是显然很抗拒,听过之后,又转头看向完颜宗望,“二太子,臣斗胆问一句,若两国当真结秦晋之好,待诸位班师上京,所占宋土可能完璧归赵么?”
菩萨太子就将酒杯搁到一边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摘下了手腕上的念珠,开始念。
酒席间好像静下来了,只有坐在角落里弹琴的乐师战战兢兢,不知道该继续弹个动静还是连动静都不要出。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串念珠,转啊转个没完。
直到菩萨太子终于发话了:
“佛曰慈悲为怀,我想着,太原,中山,真定府积尸盈野,黎民流散,这实在是伤功德的一件事……不如作为嫁妆,带来大金,如何?”
赵良嗣手里的酒杯就掉在案上了,差点砸出“哐啷!”的一声。
没砸,因为旁边的副使手疾眼快,接住了。
“我们大金若得了公主这样的嫁妆,必也不能白占便宜,不出聘礼,”完颜宗望一边转念珠,一边继续笑呵呵,“我们出猛安作聘礼,只要公主嫁过来,就是她的世袭猛安,有此府猛安,他们贤伉俪的日子大可过得,如何呀?”
太不要脸了。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赵良嗣就觉得眼前一阵黑似一阵,整个人很想吐一口血,又很想掀桌破口大骂,痛心疾首地问一句当年与他结盟共同伐辽的那些憨直忠厚的汉子怎么就变成眼前这个模样。
但想一想,当年大宋的官员见他也是满眼都是笑,哪像现在这样想起来就当抹布拿出来用用,想不起来就堆角落里叠黑锅呢?
使者不能自专,只能将金国的要求带回去,待官家决断。
吃过酒宴,使者离开金人的大营,准备上马车时,忽然又被完颜宗弼叫住了。
这位郎君不是白求亲的,他颇有诚意,双手捧着一只匣子递给赵良嗣。
匣子一打开,珍珠圆润明净,散发着幽幽冷光,照得人直眼晕。
“这是我们女真人最珍贵的礼物,愿送给最珍贵的公主,请你一定要转交给她,并且告诉她,”这位四郎君深深凝视着他,“若能娶公主为妻,我愿像对待珍珠一般待她。”
副使就在旁边不吭声地打量。
完颜宗弼的身高,相貌,气度,看着都过得去,当个驸马似乎不丢人,尤其和旁边的完颜宗望一比,就显出了至少五六分的英俊,虽与曹家二十五郎不能比,但人家胜在兵临城下,有身后的大金为倚仗啊!
见到副使的神色,完颜宗望就轻轻笑了。
“我弟弟是真心的,”他说,“你们为公主准备嫁妆时,也该拿出真心才是。”
“帝姬一女子,领千道士,尚能于太原报国拒敌,官家切不可听信金人之言,轻言许嫁!”回到垂拱殿,赵良嗣就立刻直说了,“况且太原、河间、中山,皆太祖打下的江山,若一朝拱手让人,河东河北再无险可守,从此我为鱼肉矣!”
官家缩在他那张椅子里,听完正使副使的汇报之后,也不表态,只说,“朕知晓了,卿辛苦。”
赵良嗣一见官家那半死不活的神色,心头火就压不住,还想再说几句,旁边的耿南仲一使眼色,有内侍就站了出来,将手一伸,手掌向着殿门的方向。
再看官家,垂着眼皮,显然是不想再听他说些什么。一旁的耿南仲坐在那,冷笑着望着他,像望着一只蝼蚁。
这个燕地大汉就觉得胸口被大锤砸了一下,只能收起那些来不及讲的话,行一礼跟着内侍往殿外走去。
天已经晚了,皇宫四处点起灯火,但宫墙依旧显得暗淡,只有宫门处的班直,典仪甲上的金银线泛着幽幽的光。
他跟着两个内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身后又跟着两个班直。
“这不是往拱辰门去的路,”赵良嗣站定,“中官欲领臣何往?”
内侍不回头,“天色晚了,留赵学士在宫中住一晚。”
“这不合规矩。”赵良嗣说。
“官家的旨意,就是规矩。”
“若是官家的旨意,怎么官家召我回话时不曾说?”
那个内侍终于停了脚步,在一片黑漆漆的夜里回过头,手里的宫灯照在他的脸上,像是在笑,可笑得瘆人。
“学士是真傻,还是在消遣奴婢呢?”他说,“留学士在宫中住几日,已是官家的恩典,怎么还真想喝了酒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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