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非常屈辱。
灵应宫禁军都头换上了帝姬为他专门准备的道袍,浅黄中单,外有青绿三色云霞道袍,头戴七星交泰冠,犀角簪,腰挂白银佩,脚上一双乌油油的新皂履。原本白净的脸,乌黑的发,配上了这么一身禁欲系装扮,效果怎么样?
周围每一个宫女的眼睛都是闪闪发光的,只有中间这位花蝴蝶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失去了焦点,压根没看人。
于是上首处的帝姬就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都头这一身,踏云登月亦不为过,”她假情假意地夸赞道,“真是个人样子!”
人样子一点也没被安慰到,反而像是更伤心了。
半个时辰前,就为了这么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又一次企图反抗这个十三岁小姑娘的命令。
然后他失败了。
这是花蝴蝶,不对,王继业人生中最后一次尝试反抗朝真帝姬的□□。
当然,他的失败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充其量也只是个凡夫俗子,怎么能和已证仙缘的白鹿仙童抗衡呢?
半个时辰前,王继业从城外的团练营演练场一路狂奔回了灵应宫时,他整个人是怒气勃发的,并且非常有把握,非常有自信,非常有道理地准备好好教育教育这个胡作非为的小姑娘一顿。
团练营是大宋的团练营,不是灵应宫的团练营,灵应宫可以出钱,可以出力,可以帮忙培训,但团练营仍然只能归于安抚使所选定的指挥使指挥——要不怎么人家叫“指挥使”呢!
否则这到底是大宋的军队,还是你朝真帝姬的私兵?你能说清楚吗?
这是非常,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甚至他觉得如果灵应宫里清修的不是一位帝姬,而是一位皇子,这性质甚至可以定性为大逆!没错!窥窃神器!大逆中的大逆!这都要出大事了好不好!
最麻烦的是上头这位还不一定怎么样,他这个指挥使铁定会被当做党羽连累的啊!
他就怀揣着这样一腔怒火,身上的“五彩甲胄”被走路带起的风吹了起来,于是真像一只花蝴蝶一样,一头冲进了灵应宫。
按照赵鹿鸣所熟悉的那个词汇来说,就是花蝴蝶摩拳擦掌,准备发表一些非常爹的言论,那四舍五入差不多就是花蝴蝶准备给她当爹了。
“都头这是什么话,”她说,“怎么,我神霄派白鹿灵应宫的道兵,就不是大宋的士兵了吗?”
她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里。
椅子宽大,越发显得她身材娇小,也越发显得她气势孱弱。
这就让王继业产生了一种错觉,但他没有察觉到这是个“错觉”。
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没有干扰,也没有隐藏地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神霄派的兵怎么能是朝廷的兵!兵者,国家大事!道士合该入山清修,岂有干预国事的道理!”
朝真帝姬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么说
来,我爹爹也该入山清修了。”
周围侍立的女童和内侍一起看向了这位禁军都头,目光冷淡,意味不明。
花蝴蝶的脑子忽然就“嗡”地一下。
他跪了。
这事儿不怪他,他换上了神霄派的道袍,眼里噙着一包泪,心想这事儿真不怪他,他的道理没有错啊!
他的道理当然没有错,谁让官家修道修疯了呢?
其实这一点来说,赵鹿鸣也有点同情这位都头,换任何正常人来,都会认同他所说道理的。
可惜皇帝是规则制订者,那皇帝脑子进了点奇奇怪怪的东西,订了这么奇奇怪怪的规则,大家也只能顺着规则来。
当然,就算你事事都努力顺着规则来,这个规则类怪谈游戏也会时不时给你来点新东西。
比如说就在花蝴蝶兼任了白鹿营的教头,穿着道袍努力教这些笨蛋新兵如何眼看旗帜,耳听金鼓的第三日,有个士兵就跑来找高三果了。
家里说,他母亲染了重病,他很想回去看望。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现在又没打仗,给个假条是不难的,但这个士兵又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想求一张灵应宫的符。
本来这个请求是有点过分的,因为寻常道观想求一张符那也得给点香火钱,何况灵应宫是朝真帝姬清修之所,哪能随便给人写符呢?
但这个士兵脑子里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他原本就是一个愚鲁蠢笨的人,他家也从来没有富足到能给得起任何道观香火钱的程度——事实上,他家并不是求医问药无果后才来求灵应宫的符,穷苦人家,压根就没钱买药。
他趴在地上,抱着高三果的腿,流着眼泪苦苦哀求,“若是阿母能沾染一丝灵应宫的仙气,说不准就能好起来!”
高三果虽说努力背了些乱七八糟的道家经籍,但骨子里毕竟是个信佛的北方人,一个没忍
住就问:“若是不成呢?”
这个士兵就努力又磕了一个头,“就算救不得阿母生路,这可是灵应宫的符!她便是去了地府,身上有这张符,阎王也能高看她三分!”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直接给高三果的脑子干短路,一脸恍惚地回来找充满灵气,能消百业,能治百病的帝姬了。
帝姬听完,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貌,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可诚心么?”
“他像是个诚心的!”高三果比比划划,“脑门上磕出那么大个血包!”
“唔,这人在营中,可有什么能耐么?”
高三果也开始思考,“这群人都笨得紧呢!又畏畏怯怯的,也不见有什么能耐……哦!有是有的!他这人腿脚好,跑得快!”
帝姬缓缓抬眼,那双冰一样超凡脱俗的眸子向上望了一望,“我受玉清真人之封,入山清修,原不当理俗世之事……”
身边的佩兰就困惑地眨眨眼,心想俗世之事帝姬也没少管,而且就像个疯狂转动的陀螺似的,一天也没消停过,怎么就
突然超凡脱俗了?
但帝姬还在继续往下说:“然而病则致其忧,此孝子也,我非草木,岂能无情?”
高三果惊喜,“帝姬要给他符么?”
她轻轻地点一点头,“你令他双足系了沙袋,在演武场跑个十里,若是能跑下来,我就赐一道灵符与他。”
让一个可怜的心急如焚的士兵负重跑五公里,对他母亲的病情能起到的正面作用到底有多少,这道题已经超出了科学范围。
科学不能解,所以在高三果跑回去监督士兵负重五公里时,赵鹿鸣抽空去了一趟前殿,找她的小堂妹冷静冷静,看看堂妹能有什么办法。
毕竟赵鹿鸣所走的这条路,早晚是要超出科学范围的,现在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有什么办法吗?她想。
写符这事儿,她是会的,她在宝箓宫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怎么引五雷之力进符箓她是学会了的。
……但问题是“五雷之力”这种唯心东西不能拿来治病啊!她再怎么写,这东西烧成水都没办法治病的啊!现代的道长们讲究的也都是修身养性,谁要是生病了,那肯定是建议去医院各种高精仪器下看一看,而不会建议喝这东西啊!
她就坐在那里,对着小堂妹。
小堂妹就站在那里,对着她。
真奇怪,小堂妹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别人呢?你为什么死不开口呢?别的事你会请教周围的人,怎么这件事你连身边的人也要骗呢?怎么你就跑来问我了呢?
过了一会儿,小堂妹忽然恍然大悟了。
你真是个孤家寡人,她说,关系到身份之事,你谁也不信,你是死也要将这个名头顶在头顶,绝不让它落下来的。
她忽然就站起身,恼羞成怒似的,刚要走开,想想又坐下了。
你真是个天生的孤家寡人,小堂妹又重复了一遍,你宁可对着一块石头说话。
我得领着他们走,她说完,就不言语了。
有女道诵经,有钟磬远远地响一声,有大殿里的香飘出来,跟墙外的落叶一起幽幽落在她肩上。
想出办法了吗?小堂妹问她,想出让自己的“灵符”不露破绽的办法了吗?
还真想出了一个办法,她理清了思路,缓缓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她得静心凝神,念咒除秽,而后再动笔写符。
灵符被装在一只檀木匣子中,在演武场上,众目睽睽之下,郑重地交到那个气喘吁吁的士兵手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听从军令,表现优异所获得的奖赏,而他本人更是热泪盈眶,抱着匣子哽咽得无法说出任何感谢的话语。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从一张扁担传到一辆驴车,再从一只藤筐传到一双草鞋,山民很少会离开自己的村庄,但自有人替他们传递外界的消息。
他们说,不得了!那张灵符当真灵应了啊!张小驴他娘,喝了符水,果然精神了许多,到了第二日,竟然就能下地了!
灵应宫的灵符,
不同寻常!
不对!
这不是灵符!这是仙符!
张小驴家的门槛一时间都要被人踏破了,乡邻亲友都要过来亲眼见一见这个神迹,并且在见过之后,大声将这个神迹讲给他们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听。
当然,张小驴也不再是原本那个穷苦佃农了,在这些来客的眼中,他已入灵应宫门下,又得了仙符,那四舍五入,他也半步金丹,准备化神了!
那么面对一个化神期的大佬,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穷苦亲戚没什么金贵东西,就拿两个鸡蛋过来,打进滚水里,端了一碗,热热地让张小驴他娘喝下;富足些的亲戚,拎了一只老母鸡过来,杀了熬成鸡汤,也热热地让妇人喝下;再等到有求于张小
驴的乡老登门,那手里还提了一包糖!掰一块用水煮了,还是热热的……
她其实什么也不必做。
因为灵应宫的“灵符”,足以让知识贫瘠的山民认作仙丹,并且引起小小的轰动。
觉得稀罕,就一定会有人过来看看,十个人里只要有一两个遵循看望病人的礼仪,拎点东西给病人,就够续一波命了。
说来有些难听,但穷苦人得的病,大部分与营养不良和操劳过度有关,所以只要能吃点营养品,把碳水和蛋白质补一补,就有很大可能好转。
但她到底还是露了怯,在放张小驴回家的第三天,又派了一个小军官去他家,当然理由是催他早点回营,但也没忘记带点鱼干肉干之类的……
总之,山民很信这个,信到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有人特地进城,跪在灵应宫外,祈求符箓驱邪治病。
可是帝姬不能无休无止地给人写符呀,灵气是有数的,那就只能给白鹿营的士兵们——还得是表现好的那部分——写几张符!
消息甚至就传到了山寨里。
大部分寨民就很心动,甚至有人提议:
“那团练营是必定打不过咱们的,不如下山抢了他们!还能抢几张仙符回来!”
“我家妇人快生了,”立刻有附和的,“正该烧一碗符水来喝!保她们母子平安!”
还有狗腿些的,“大哥上次被那几个禁军的狗贼伤了腿,伤筋动骨,时时还疼着,喝一碗符水岂不就好了?”
原来他们在山里,吃不饱,穿不暖,还没有趁手的武器,这都能攻进南郑城,又击退厢军,创下这样大的事业!现在他们不仅有粮,有布,还有厢军的武器拿在手里,这一下子他们可就扬眉吐气了。
岂止要仙符!他们嘀嘀咕咕,最好是将帝姬也抢进山……不对!请进山!天天画符!
他们到时候也在山里建个黄羊宫,他们也跟着修仙,他们也飞升!
这一通花里胡哨的狂想下来,笑眯眯听着的大哥“黄羊角”就也心动了,不由自主看向下首处那个清瘦少年。
少年脸沉得跟结了冰似的。
“十二,”黄羊角问,“你怎么看?”
“依小弟看,”他说,“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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