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昆玉殿,下了台阶,不会自己往外走,而是要被内侍引着出晨晖门。
来时是个不起眼的年轻内侍,脚步轻快,去时却很让她奇怪地多看了一眼:是个老内侍。
身上那件内侍的灰袍子已经洗得发皱发白,束发的幞头也开了线,整个人看着可怜极了。
但他的脸比他穿的还要可怜!司马懿要是有这么一张脸,他都不用装病就能诈了曹爽!
所以这就很不人道了。
通常这种活是由年轻内侍来做的,一来他们年轻,腿脚轻快,不会耽误事,二来也算是给老人的体面。
老内侍被派来干这个就有点奇怪了,尤其这个人腿脚不太好,尤其他穿得也不体面。
她走一步,他得走两步。
她再走一步,他不仅走两步,还晃晃悠悠,那个干瘦的身子像是随时要栽在地上似的。
帝姬有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比如说爹爹赐了她钱帛,可还没发到她手里!要是这老爷子“啪叽!”
一声摔在地上!接下来医药费怎么办!
她的钱!她的钱!她心里好像有个小人一蹦三尺高地大吵大叫!冒青烟!
老内侍看了她一眼,“老奴朽迈不堪,令帝姬不快,老奴这就去请高班换一位年轻黄门,送帝姬出宫。”
她再看看他,还是感觉很诧异,不明白到底什么人把这么垂垂老矣的往皇帝身边送,这是故意给官家添堵呢?
“没事,没事,”她放慢了脚步,“正好我也是头一次来延福宫,走慢些正可以看看风景,不打紧的。”
老内侍就露出没牙的嘴,冲她很谦卑地笑笑。
园子里依旧是一派富贵冲天的气焰,远近亭台楼阁都像是画出来的,她走一走,时不时就被什么东西闪一下,再仔细看一眼,哦,是宝石,是珍珠,是琉璃,是金银,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啊,都当了装饰材料往宫殿上镶嵌。
她很不赞同地撇撇嘴,转头再看一眼老内侍,老内侍还是弓着身,低着头,慢慢地挪动脚步。
这么大年纪不让人家退休养老在家抱孙子——别说太监没孙子!太监的孙子才多呢!就像她刚干下去的那位王相公!人家就认梁师成是他爹!真真儿的亲爹!那王相公儿孙就是梁师成的儿孙,这绝对是中肯的,正确的,客观的,一点也不刻薄的!
她看了一会儿万恶的封建王朝罪证与劳动人民的汗水结晶,又在心里讲了一会儿单口相声,眼瞅着晨晖门就要到了。
白日里,宫门是开着的,内外都有侍卫站岗,还有内侍在外面站着,不知道等个谁。
“晨晖门到啦,”她说,“老人家不必送了,太阳晒,回去歇着吧。”
老内侍摆摆手,“帝姬体恤老奴,是帝姬仁德,老奴却不能因帝姬的恩典而倚老卖老。”
说着这两句话,老内侍居然还卖力地多走了两步,这就到宫门口了。
在外面晒太阳的小内侍看到她,一路小跑过来迎,“帝姬,官家有旨。”
她懵了,“啊?”
小内侍笑眯眯地指着她身后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太监:“官家差内侍曹福随侍帝姬左右,同去兴元府。”
她更懵了,转过再看看这个老头儿,还是一口气不多,随时准备碰瓷的模样,颤颤巍巍地准备跪下给她行个大礼。
这要是一跪可能就起不来了啊!她吓得赶紧给他扶起来了!
“这样的老人家,山高路远怎么受得住!”
她说,“爹爹不能换一个吗?”
“不能换,”小内侍笑道,“阿翁年岁大了,由孙儿来替你给帝姬行个大礼吧!”
年轻就是好!小内侍手脚利落,扑通一下就五体投地了!
……不对!她就知道,太监也是有孙子的!
她的车虽然不及御车气派,却也颇宽大,但曹爷爷态度坚定,只跟车夫排排坐,坚决不与帝姬同车。
两个女童的神情就有点恍惚。
她偷偷去钩帘子往外看,发现三个骑在骡子上的小朋友也都是一脸恍惚。
毕竟来了一个她们全体年龄叠罗汉也不一定能胜得过的斗宗强者,那大家肯定都感到恐怖如斯。
这么大的岁数,被流放去蜀中,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但是女童的嘴巴都闭得很严,谁也不出声,更没有安慰他一句。
她此时也是如此。
皇宫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宝箓宫也是如此,大家小小年纪都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情,什么话能说出口,什么话不能说出口,心里总要有数。况且看那个小内侍对曹福那样恭敬,想来他也不是什么随便的小角色。
那一个并不随便的角色,穿了一身寒酸的衣饰出来碰瓷,这就很不寻常了。
所以别乱说话!实在憋得受不了,去和小黄鸭说吧!
只有三个在家不说娇生惯养,至少在父母羽翼下成长的小男孩有点碎嘴:
“老丈……”
这是阿二王破石开的口,立刻被阿大赵俨给打断了。
“你这称呼当真失礼!”
阿二就有些讷讷,“大哥,你说怎么来?”
这么快就排辈分了!
大哥就开口了,“老中贵人!”
三个坐在车里的小姑娘就开始疯狂抖动肩膀。
中贵人,内官之幸贵者,简而言之就是得到皇帝恩宠的宦官。宫外的人见了宦官,恭维地称一句“中贵人”,就像见到做生意的就喊老板,见到医生就“老师”“教授”,对不对无所谓,要的是让对方心里熨帖。
但是老中贵人,这个听起来就很奇幻了!
小姑娘捂嘴笑了一会儿,听着老中贵人和三个傻小子开始聊天。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老中贵人的信息他们一个也没套出来,倒是他们仨姓甚名谁郡望何处父祖有何官职都被抖了个干净,就这老中贵人还在夸他们仨“机警”、“早慧”、“小郎君气格英伟,来日必成大器呀!”
她没忍住,又挑开帘子看看,傻小子三哥一脸惊喜地转过头,像是向她报喜似的,“老中贵人真是个好人!”
她赶紧又给帘子放下。
车子走得很慢,周围的烟火气渐渐上来了。
老中贵人在前面忽然就发声了,“帝姬可要下车走走?”
下车走走!
她有些紧张,看看两侧的女童,又挑开帘子往外看一眼。
她的车停在桥头!违规停车!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车,但是也没有按喇叭催她!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桥上有好多人!有人直接在桥上摆摊,有人蹲在摊前比比划划,有人一走一过,指指点点,还有人手里拿着,嘴里塞着,趴在桥上往下看,桥下有船经过,船上也有人!
桥上桥下,好多头顶绿油油的人!
“这个桥……”她有点激动,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的车子能过去吗?”
“龙津桥上摆摊的虽多,”曹爷爷说,“但也是能走得通的,只是要慢些。”
“来时没走这条路。”
她说。
“帝姬想看看汴京城,”曹爷爷说,“来这里很恰当。”
看点什么呢?她下了车,立刻有许多目光看了过来,那些头顶绿油油的妇孺好奇地看她这个穿着道袍的小姑娘,竟然从这样气派的车子上下来,竟然还有十几个骑士护卫。
可有什么值得护卫的呢?汴京城里四处乱跑的小道童可太多啦!男女都不稀罕!有推着小推车的小贩见她站在那,眼睛滴溜溜乱转,立刻递上了三片裁剪成小兔子形状的楸叶:仙童!仙童!小人的楸叶最新鲜!裁剪最精当!一个只要三文钱,三片更便宜!只要十文钱!
仙童就不受控制地转头去看向自己身边的女童,“季兰……不对!”
她愤怒地又转回头,“你这账怎么算的!”
曹爷爷慢吞吞地走过来,掏出布袋,“虽有些小算盘,可裁剪得倒精巧,也值这个价。”
他掏钱的动作被帝姬阻挡了一下。
“帝姬勿忧,”老内侍拿着钱袋朝她晃晃,里面有些叮叮当当,比铜钱更优美悦耳的声音就钻出来,“这是帝姬的钱。”
就在那一瞬间,幸福突然充盈了她的胸膛。
“那再来点吧?”
她说,“大家都分点,对了,我不要这个小兔子的,有小鹿的吗?还有那个!那个是玉兰花的形状吗?也来两片吧?季兰佩兰你们俩各来一片,是是是好好好,还有你们三位小朋友……不是,我是说你们三位小郎君,还有几位班直……”
小贩激动极了,“仙童!小人给仙童最低价!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她头上顶着绿油油的叶子,走过龙津桥。夜色还没有降临,可是已经有许多摊位摆了出来。
这一路什么都有,尤其是现在,夏天的摊位还没完全撤下,那些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咸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都还买得到,可是天冷时才有现烤现卖的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猪脏之类也都被摆了出来。
她吃了十几年的清淡食品,不敢暴饮暴食,买了点梅子姜,用纸包着,抱在怀里,心里感觉很熨帖。有侍卫被迫跟着她溜达,也买些小吃给家里人带回去,不过比她更会买。他们说,帝姬可不要被那些外观漂亮的摊子骗了,他们知道谁家最好吃!比如说这两日的枣子很好,可以买些,但吃正餐,要去潘家酒楼,要吃油饼,朱家桥有一家是极出名的,还有那些门前挂了彩楼,五彩缤纷的都是高级酒楼哇!除了吃喝外,还有许多来卖唱的,你尽可以边吃边听——
说得嗨了,有人“啪!”
地打了他一下,侍卫赶紧住嘴了。
两人一起去看帝姬。
帝姬似乎恍然无所察觉。
她站在她不知道的街上,看着她不认识的人,热热闹闹地走过,他们都很忙碌,心里无论是忧愁还是快乐,总是被塞得满满的。他们的忧愁来自现下,但明日未必不会有所转机,而那快乐也只在当下,但来日总是更值得期待的。
且饮且歌,且停下脚步,看一日满城楸叶纷繁。
只有她一个,站在来日断壁残垣的汴梁城中,望着昨日富丽繁华的残影。
“她要走了,所以才那样不舍吗?”
有小男孩在窃窃私语。
“她总会回来的。”
女童回过头,瞪了他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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