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募、操练、行军、蛰伏。
每一个流程都是跌跌撞撞,痛苦不堪的,就像十年寒窗的学子在一遍又一遍读书,背书,写策论,所谓为往圣继绝学,也不过是想在金銮殿上将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否则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程门立雪,悬梁刺股的圣贤呢?
所以黄羊岭之战就像一场考试,而且还不是会考殿试,而只不过是考一考有没有童生之才。
但这已足以令所有人都感到紧张且痛苦了。
士兵们是疲惫不堪的,指挥使更加憔悴,他原是因病才辞的官,现在给他拉到小山坳里吃上几天的冷食冷水,饶是他吃得很少,喝的也是提前烧好的凉白开,这位原本白面微须的文官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貌。
现在大家准备要天不亮就爬山,趁着晨曦的那点微光摸上黄羊寨,这样的战斗任务一定是需要一个指挥官的。
虞祯抬起憔悴的双眼望一望,帝姬就明白他的想法了。
“指使不惯山野行军,不如在此守住辎重——”
不惯山野的指挥使刚刚眼睛一亮,帝姬后面的话就给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去便是。”
这不能够哇!大宋没有十三岁的男兵,难道就有十三岁的女兵了吗?!况且要是让帝姬冲上第一线,别说她有个差错虞祯该如何交差,就算她是全须全尾下山的,他也再没脸苟活于世了啊!
这位指挥使伸出一只手,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呐喊,“我大宋自有男儿在,何劳帝姬冲锋陷阵!”
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只有一丝微光。
这时候行军很不安全,因为团练营这群士兵的夜间视力并不怎么好。
他们在进营之后吃得饱,灵应宫还会提供一些价格很便宜的动物内脏给他们煮汤喝,但治疗夜盲症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所以光线一暗下来,他们虽说能看见些东西,眼睛依旧是发花的。
这就需要军官们时时刻刻维持队伍,借着太阳尚未升起前,群山上空血一样殷红的朝霞往前走。
他们心里是很有底的,山贼这么快就回返,证明这群贼在外面的日子比他们舒服不到哪去,那刚回山寨,必定是要睡一个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觉,一觉睡到天大亮不可。
他们心里也是很没底的,山贼的战斗力是很烂的,可他们这支团练营也只是赶鸭子上架的新兵,这一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虞祯甚至留下了一个仆人。
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没错,就是那种“若我战死殉国,你将此书带回家”的玩意儿。
他们就是这么出发的,留下了五十兵士和十个禁军士兵,外加二百民夫,以及所有的粮食、辎重、帝姬。
她坐在小帐篷里,用毯子裹着自己,嘴巴里含着一块糖,昏昏沉沉地想一些过去的事。
偶尔外面有声响,是禁军士兵在责问士兵有没有看好民夫。
听起来古古乖乖的,禁
军士兵负责看士兵,士兵负责看民夫,民夫负责看辎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只有她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她明明不能睡,却耐不住睡意,慢慢地睡着了,还做了些混乱的梦。
忽然之间,有一股大力将她摇醒!
“我军败了!”那个因为身材高大壮硕而被派来跟着她的士兵突然闯进了帐篷里,二话不说拎起她就往背后甩!
这个小小的营地已经乱成了一片。
太阳已经爬到了山顶上,将林地里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到处都是逃跑的民夫,到处都是洒落的粮食,有人在抢东西,有人已经远远跑到一里地外去,只剩一个小小的影子了。
有人在企图阻拦,有人拦都拦不住,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在尖声啼哭。而她,她的世界是颠簸的,混乱的,好容易清醒过来时,她已经被扛着往南跑出几十步了,身后有人在跌跌撞撞地追赶她,身前有人努力跑得比她更快。
她大叫着让他停下,但这个士兵压根不理会她。
“教头说了!只要小人给帝姬活着带回南郑城!官爷们有赏!”
有许多树枝劈头盖脸地抽过来,枝头密密麻麻的叶片和露水打在她的脸上。
她睁不开眼,又被颠簸得想吐,还要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你把我放下,我给你双倍的赏钱!”
阿皮那宽大而沉重的脚步忽然停了停,但他很快又迈开步子了。
“小人答应了教头!”他说,“不能再领帝姬的钱!”
赵鹿鸣咬紧了牙关,将一双眼睛四处去望。
“你若是再往前走,”摇摇晃晃中,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抵着他的后背,“我就一簪子戳死你!”
玉簪这东西是戳不死人的,这是个最常识不过的事儿。
但阿皮不知道,他只是个黔首,从小到大就没摸过“玉”,这种冰冷美丽,温
润坚硬的矿物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所以他很是委屈,又很是怨愤地将她放下了。
“小人是一片好心!”他嚷道,“帝姬不该——”
帝姬已经来不及同他讲话,只是手脚并用地奋力往回爬了,一边爬还一边匀出一口气,冲他嚷,“快跟上!”
她的存在依赖于秩序。
当秩序崩塌,她被剥夺一切身份后,她就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即使没人对她本人起什么坏心思,她也注定是活不下去的。
当然,她可以趴在阿皮的背上,被他跌跌撞撞地背出秦岭。她虽然很弱小,但他是个人熊一样的身材,那就不会有人去主动招惹他——况且他又是个头脑简单,性情耿直的人,他依旧被束缚在头脑里的秩序中,因而对她来说是最好的一条路。
她可以就这样逃回去,但然后呢?
这条路是只能往前走,不能向后退的,后退一步,她又变回白鹿灵应宫里的年幼帝姬,又有许多人夺回了天然就有的立场,以年长者的身份来管教她。
在一片混乱中,她抓住了一个正在努力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让他们拿起弓箭!”
禁军就很懵,“弓,弓箭何用?”
“射死一名逃兵,”她高声道,“赏万钱!”
有人试探性地弯弓搭箭,立刻有人跟随。
帝姬夺了一面旗,挥舞着指向下山的方向,“结阵!结阵!搭箭!开弓!”
在她身后,依旧有人往下跑,可一见到结阵的士兵,立刻又转身跑了回去。
她就这样守了不知多久,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这条山路的上方。
那是浑身浴血的花蝴蝶,他提着刀,身上的甲胄被砍出了一道道的缺口,整个人狼狈极了。
可他的眼睛又明又亮,“帝姬!白鹿营幸不辱命,斩首数十,擒贼‘黄羊角’及贼众百余!”
跟在他身后的小内侍立刻就趴在了地上,“帝姬!咱们赢了!”
往山上去,竹椅颠簸着,帝姬坐在竹椅上,也晃一晃。
身旁依旧跟着一群人,止不住的兴奋,止不住的叽叽喳喳。
帝姬很沉默。
帝姬一直低着头,不去看花蝴蝶,花蝴蝶小心闻闻自己的臂甲,就也跟着皱眉,小姑娘那样爱干净,又是个长年修道的,肯定是被血腥气吓到了。
他就做梦也猜不到帝姬是因为尴尬。
她太激动了,激动得差点就喊他一声“爹”——真心实意的那种。
虽说他俩相处原有些不愉快的黑历史,可她亲爹也没着调到哪去啊!
所以她就需要点时间,为了平复一下心情,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怎么会有兵士逃下来,胡言乱语呢?”
“嗨!”花蝴蝶说,“新兵差不多就这个鸟样。”
她又把头低下去了,这位都头赶紧就告罪,“臣失言。”
看她不吭声,又赶紧没话找话,“臣见林中似有交战,未知……”
“有逃兵动摇军心,”她说,“我下令将他们射杀了。”
花蝴蝶就牢牢地把嘴闭上了。
她的新兵们主动出击,打山贼一个措手不及,还有人慌乱崩溃临阵脱逃,那黄羊寨的慌乱就只有加倍加倍超级加倍的。
晨光刚刚照在山上,大部分山贼还没睡醒,站岗放哨的被花蝴蝶开弓射死几个后,剩余的才慌慌张张开始大喊大叫——他们在慌乱下甚至想不起吹号角,或是敲一敲焦斗。
战斗就这样开始了,山贼固然是懵圈的,可新兵一见到敌人,也早将阵型什么的给忘了,差不多就是靠着一腔血勇往上冲,能砍倒一个,周围的士兵就接着砍下一个;要是被砍倒一个,周围的士兵就瞬间腿软。有几个流民很是悍勇,尤其他们还是亲兄弟,并肩作战,接连砍翻了几个士兵,于是就爆发了一波小溃败。
好在花蝴蝶最后冲进去把那几个流民给戳死了——到底是个班直,战斗素质碾压了一众土狗。
山贼方很快就彻底溃败了,剩下的任务就是痛打落水狗,将他们从茅草堆里翻出来,将他们从房梁上戳下来,将倒扣的大水缸砸碎,将他们从水缸里揪出来。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泥坑里的战争,耗时约七天整。
黄羊角是已经跪在地上了,可当他看见那个被竹椅抬上来的小女孩儿,以及她身侧侍立的小内侍时,他那混沌的脑子想不全这场战争的真相,但他还是惊愕且气愤地大吼一声,并且尽全力想要抡起拳头,冲向策划这场阴谋的人——
几根长矛一起戳向了他的后背,将他死死钉在了黄羊寨大门前的泥土里。
他死不瞑目。
帝姬坐在竹椅上,有阳光洒上她乌黑的头发,这温柔的热度将她紧紧包裹住,烘干了她发间的露水,烘干了她内心阴冷潮湿的焦灼。
指挥使虞祯上前一步,躬身向她行礼。
军官、兵士、俘虏,一个接一个,尽皆向她俯首。
唯一一个想要反抗她的人,鲜血汨汨流淌,汇成一个小小的血潭,寂静无声地宣告他的失败是多么的鲜明,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那些被她所压抑的疲惫顷刻间涌上心头,可比疲惫更加强烈的,是她俯视这座小小的山寨,俯视它身后群山时升起的满足感!
她如旭日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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