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义军开拔前的最后一顿晚饭, 非常丰盛。
每人一块麦饼,一碗肉汤,肉汤可不是以往清汤寡水的那种, 每人这一勺至少是有拳头大一块肉,都是当初宗泽刚到磁州时, 全州四处打猎, 留下最肥美部分用盐腌了风干储存, 现在拿出来熬汤,这汤咸咸的, 喝着就与以往大有不同。那肉外面是已经煮得软烂了, 里面却还有嚼劲,有人就将麦饼掰开, 肉放进去夹着,肉汁流进麦饼里,一口咬下去, 满嘴都是厚实的滋味。
这样的伙食甚至不用军官提醒, 一吃到嘴里,人人就知道该出发了。
他们原本是很怕的,可邯郸的消息一传过来,他们又不怕了。
邯郸大捷!
人家灵应军是打了胜仗的,金帛、粮食、军功, 什么都有!人家现在住在邯郸城里,有香香软软的床榻, 有美酒可以助眠!拿了这样一份犒赏, 想要给自己整治得体面些,就将领到的布匹送去针线娘子那里,裁一套衣服, 说不准还能得到哪个指使的青眼,领到自己身边去当亲兵!
有些人的家已经散了,有些家中还有人要照顾,那孤零零的想要一个家,不孤不鳏的也想照顾自己家人啊……想到那些财物与前途,他们就像是又想到了重整家业的一条捷径。
他们一边吃这样丰盛晚餐,一边彼此分享着自己听来的,或是胡诌的一点战斗心得,于是一个分享者在遇到更高级的分享者时,立刻转变成聆听者也就不那么让人惊讶了。
比如说“六哥”在见到赵简子拎着一个水桶,从窝棚里出来时,立刻就抛下那一圈听他吹牛的同袍,赶紧凑了上去,将空水桶抢到自己手里。
“简子哥,明日开拔,你得教我一手。”
赵简子说:“我有什么可教你的?”
“明日你便到押监手下,自然是与我们不同的,”小六一脸谄媚,“简子哥,你教我一手怎么保命,等回去了,我给你立个长生牌位!”
赵简子劈手就将水桶又夺回来了。
“我教不得你,”他说,“你也莫起这个心思。”
营外就是河,打水不用走远,他蹲下打水,小六也不气馁,一路就跟了出来,先是央求,后是哀求,等人家打完水一转身,看到这么个大男人蹲在地上,正抹眼泪。
“简子哥,你有老母要奉养,我也有啊。”
赵简子就叹气了,“不是我不教你,我实在教不得你。”
“为啥?”
“能教你的,教头们都教过了,”他说,“你听就是。”
“他们教的那些,一百个,一千个人都只会那么点!”小六愤愤然,“等上了战场,刀枪剑戟的,我总得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才能活下来吧?”
这么一说,赵简子那张黝黑的脸就显得更黑了。
“你无非是想学些耍滑的办法,那我告诉你,天下没有那样的办法。”他说,“你想活下来,你就只能向前。”
“向前不是敌寇吗!”
“向后?向后比敌寇还可怕,你知道我被押监挑了去,怎么还说这些胡话。”
那一桶水就在夕阳下晃晃悠悠,洒出些,顺着脚步,进了土里。
第二天清晨时,邯郸那边的俘虏押着往滏阳来,滏阳的义军也整编好,向邯郸进发。
没有什么战斗任务,只是换一个城池驻扎,新兵们就很兴奋。这条路他们多半是走过的,但心境很不一样,南下时是孤零零的流民,北上就变成了这样一支庞大军队的一员。虽说他们这一个多月的培训不足以给他们质变,但走在军队里,谁都会产生错觉,将军队的力量视作自己的。
这种错觉在见到那些迎面而来的俘虏时,达到了顶峰。
那些俘虏是驻守邯郸的牢城军呀!当初流民到了城下,他们一看到衣衫褴褛的人,立刻就将白眼翻到天上去,将他们当做臭要饭的,驱赶辱骂。
现世报了吧!该!
有人吐口水,有人谩骂,甚至有人从队伍里跳出来,冲上去抓住一个俘虏,抽了一巴掌。
考虑到这是一支超过万人的庞大军队,等小军官骑着驽马跑过来时,那个俘虏已经被打倒在地,鼻青脸肿。
周围是一群满足的,叫好的,甚至还爆发出了一些小小的抱怨。
“这样的人,我能一个打他五个!要是宗帅派咱们去邯郸,现在咱们也早将城打下来了!白给了灵应军的功劳,放他们坐棚子里吃肉喝酒!”
“人家是亲妈生的,你怎么比!”
“哼!等到了邯郸——”
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热气蒸腾着大地,烤得一张张脸像是快要融化,明晃晃的。
小军官就不耐烦地从腰间门摘下鞭子,刚准备教育教育这群不听话的猢狲时,前面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着甲!着甲!”
那些刚刚还在说大话的人吃了一惊,面面
相觑,笑容挂在脸上还没褪下,就显得颇有些慌张。
“咱们还没到邯郸城呀!怎么就突然要着甲了?!”
“宗帅有令!”一个年轻军官策马飞奔过来,“有甲着甲!无甲的都头往前,有收缴的兵甲,立刻分发!”
滏阳城走了一大半的人,只剩了一座孤城,帝姬就不在城外跳大神了。
她站在城墙上向远眺望。
“刘韐的信还没来吗?”
“还不曾。”
“邯郸呢?”她刚问出口,北边的荒凉土地上就出现了几个骑马的兵士。
马蹄那样急,还不到城下,赵鹿鸣就猜中发生了什么。
完颜银术可带回来四千兵,其中有两个猛安的女真骑兵,其余仍然是渤海、奚族、契丹、以及燕人组成的仆从军。
当他的兵马经过邯郸时,邯郸的守军立刻开始高度警戒,并且将滚石、柴草、大锅等守城用的军械都运上了城墙。
但完颜银术可并未来到邯郸城下,这只军队全副武装,缓缓地从邯郸城一里之外走过去了。
那招展的旗帜,肃整的兵马,铠甲在一里之外,似乎也反射出一片黑黝黝的寒铁光辉,看了就让人很心惊。
岳飞是反应最快的,他立刻去找了李世辅。
“他们莫不是去拦义军?”
李世辅踟躇了一会儿,问了一个比岳飞更尖锐的问题:
“咱们该不该出城?”
想象一下,义军在邯郸和滏阳中间门的路上,现在金军越过邯郸,去打义军,一个正常的邯郸守将当然要立刻领兵出城,与义军共同夹击,令金军首尾不得相顾。
一个读过兵书的,或者没读过兵书的,都会自然产生这种想法——完颜银术可难道想不到吗?
当然,完颜银术可也许有他的想法,既然援军不断向邯郸而来,他处于劣势,必须先将城下的援军击退,然后才能腾出手取回城池。
可围城至少要十倍的兵力,他拿四千兵,队伍里又不见冲车云梯,他怎么围,怎么攻?
这支金军就像一个盲人,走向专为他布下的陷阱,从容而坦然,步履没有一丝迟疑慌乱。
现在守军就不得不进一步猜疑了:
完颜银术可是庸将,自己往陷阱里跳,还是他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呢?
要不就派斥候出去看看?
可女真人的马比他们多,也比他们壮,甚至比他们麾下那些灵应军新兵更擅骑射,凭什么你的斥候就能四处侦查,不被人家拍马追上,或是干脆一箭射下马呢?
“若此时不出城援助,恐怕义军伤亡者众。”岳飞说。
李世辅扶着城墙的手忽然就用了力,“义军足有万余,数倍于金寇,况且完颜银术可既犯了这样的兵家大忌,他岂能将兵马全部向前?”
岳飞望着那队金兵远去的身影,忽然说:
“既如此,不如我领二百兵卒,在后袭扰,如何?”
“好,”李世辅答得很快,“我给你一营!”
正常的宋军一营确实也只有二百余,但灵应军和其余不同,竟然都是满编营,有些甚至还要超出百十来个,被朝真帝姬称为“加强营”。李世辅这斩钉截铁的话音一落,就吓了岳飞一跳。
“李指使何以——”
“且先别急着出城,”这个党项少年说,“灵应军有些军令口号与你以往待过的去处很不一样,你可记熟了?”
岳飞那一瞬间门似乎静止了。
但也只静止了片刻。
“无量万寿帝君,”他的声音就很艰难,“小道日背夜背,都记在心里了。”
步兵的行军速度并不算快,但只要两军是对向而行,或早或晚,一定会撞上。
太阳向西走了一格,将至未时,完颜银术可的四千兵与宗泽率领的一万义军就遇上了。
遇上了之后,双方还按照正常的规矩,先是射箭,将一箭之地留出来。然后派了个使者阵前喊话。
宋军这边喊话说,磁州是大宋的领土,金军既然已经签了盟约回去,就不该滞留在此,行此全无信义之事,请他们放下武器,卸掉铠甲,在宋军的护送下返回燕地。
女真人这边就说,河北百姓请他们剿贼,流贼不尽,他们是不敢离开的,他们也与宋军打过交道,没听说过“河北义军总管”这一号人,请他们放下武器,卸掉铠甲,自行退出磁州,女真人就不亲自护送了。
双方讲完了垃圾话,礼仪尽到了,现在开始打仗就算先礼后兵了。
义军共计万人,分了六个方阵,如雁字徐徐展开。
打仗是年轻军官们的活,宗泽骑在马上望了一会儿,就说:“为何军阵之间门留了几十步的缝隙?中间门这些是什么兵?”
他身边的王善说:“宗帅,新军易溃,须得给他们留出整兵的余地。”
“那些甲兵必是防备骑兵冲阵之用?”
王善就说:“是,他们是各营精英,抽出来放在押监麾下,身携长兵,可拦骑兵冲阵,也可居后督战。”
他正说着,前面的军官就不断大声吼叫,叫士兵们站在当站的位置。兵士们混到甲的就穿甲,精神抖擞;没混到的就往腰腹处裹了一卷草席,哆哆嗦嗦;
“六哥”原是有甲的,可现在没了,他在营中被敲棍子时只是懊悔,现在上了战场,就不止是懊悔了,两条腿止不住地抖,下意识就往后看,想找一找他信任的简子大哥在什么地方。
就在他向后寻找,终于在军阵后方找到了赵简子的身影时,战鼓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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