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可能只有好的一面,没有坏的一面。
就比如说扩军的消息传下来了。
这事儿很好,很让帝姬开心,毕竟她的两千道童有了编制,有了预算,不仅有朝廷的拨款,还可以理直气壮地买铁矿,雇工匠,什么高新科技都搞起来。
比团练营爽多了好吗!她要是有架马克沁,她敢打到贝加尔湖去!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
扩军的消息传下来没几日,帝姬还在兴致勃勃寻觅工匠给她打造明光铠呢,宇文时中就给她通了个气:朝廷发指挥官了,你开不开心?
不开心,但没有什么办法。
朝廷既然发了钱,给了编制,那就不能任由她拉着几个豆丁充当教官去训练士兵了,这些士兵从此是大宋的士兵,朝廷就得派个军官过来,比如说他们现在只有两千兵,凑合凑合也能在编制上成一军,那虞祯这种挂名团练使就不太行,得再高一级,送一个军指挥使过来。
但谁家名将会跑过来带这两千急急如律令的道兵呢?那来人大概率各方面是比较拉跨的——首先人缘一定拉胯,不然不会被发配到西南来;其次指挥水平大概率也要拉胯,因为好将领都在边境线上,根本抽不出空;最后很可能连专业都拉胯,没有靠谱的武将就送一个文官过来,这也是我大宋的传统了!
甚至可能都不是一个好文官!
因为好文官人家也不会来干这个!
这事儿帝姬听了很不高兴,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脸就沉下来了。
“虞指使明断兵事,治军严禁,士卒多爱之,”她说,“为什么不能举荐他为一军之将?”
宇文时中喝了一口茶,“臣问过,只是官家圣明,虞指使是谨慎老成之人,不肯随帝姬冒这等险。”
帝姬就更不高兴了,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虞祯对她是有好感的,乐意在规则内给她提供一些便利,包括但不限于她想怎么操练白鹿营都随她,想拉去哪打山贼也都由她,突出的就是一个“帝姬掏钱帝姬是老板,我只是挂名吉祥物我躺平让老板带我飞”。
但整合几个道营的士兵,成为这支乡军的统领,这事儿就超出虞祯的心理预期了。
他不是个傻子,直觉认为帝姬闹不好要干个大的,他挂了这个名,将来有锅他就得背一个大的,他家世代清贵,他凭什么?
于是虞祯悄悄躺平了,谨小慎微,不得罪帝姬,只说自己不知兵,为指使则勉强,为军指使是绝对不够格的。
话说得也没错,但她也没指望来一个够格的军指使——虞祯的侄子倒是很够格,奈何现在还是每天跟几个高坚果一起跑来跑去的年纪,那几个高坚果里还有一个也很够格的呢!
急也急不得,且继续埋地里浇水施肥长着吧!
帝姬不高兴别人来插手她的“灵应军”,但这事儿宇文时中也帮不得她,反而还劝了她一句:
“官家如此看重帝姬,来的未
必是不知兵之人。”
她不置可否,回去的路上就在那琢磨,一直琢磨到尽忠小声给她出主意:
“奴婢有个想法,可有些不恭敬。”
她皱皱眉,“什么想法?”
“奴婢觉着咱们大宋的文臣武将自然都是公忠体国,一心为朝廷效力的,”尽忠小声说道,“可再忠的忠臣,他也要吃饭哪。”
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差不多就跟喂狗一个路数了:
狗都知道谁给的饭多,它跟谁跑,这位新军指使管他是哪路神仙呢?咱们难道还喂不饱他?只要喂饱了,别说是两千道兵,就是败家破业的营生,他也能咬牙铤而走险跟您一起干了啊!
军指使来兴元府,他有宅子吗?没宅子就得租房子住,还得让上司和同僚给他找房子,多难看啊!
您给他置办一座三进的宅院——可不能是空荡荡的,他远道入蜀能带多少行李?您还得连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给他准备好了,再雇几个手脚利落的女使、车夫、杂役、厨子,给他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
最后再给他来一匣金子,怎么样?!这新来的指使还敢拿乔?他得纳头便拜,从此您就是他的天!
帝姬听完尽忠这一套,就更不高兴了。
“他也配。”
尽忠噗嗤一声乐出来,“只要安顿住了,凭他一个被贬到这的人,哪还有什么心气?到时咱们的日子还不是照旧?”
她坐在马车里,不以为然,“你来置办这个是妥帖的,只是太破费了些。”
小内侍就嚷起来,“帝姬赏奴婢的钱,奴婢拿着才心安呢!不是帝姬赏的,奴婢饿死也不伸手!”
这甜蜜蜜的话她听了跟没听见似的,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又不得不说尽忠的办法是最通用也最管用的办法。
管他谁来呢?只要给钱就算完事了。
想想心里就更有气了,正好
马车到了灵应宫门口,帝姬平复了一下心情,准备下车时,忽然就有“扑通”一声在马车前,接着就是禁军一迭声的骂,和那人一迭声的哀求。
李惟一来了。
他不仅是个道官,还在神霄派里有很高的职位,因此每次来灵应宫时,头戴芙蓉碧霄冠,插犀角簪,身披紫帔三十二,着青绿五色云霞的绛紫大道袍,手拿白玉圭,腰间金银佩,脚踩朱丝履,突出一个霞光万丈瑞气千条,比帝姬的配置差点,但也差不太多。
今日的李惟一只穿了一身灰道袍,光秃秃的发髻,哭红眼圈跪在灵应宫门口,变成了脱簪待罪限定版。
她下马车时看了一眼,心里就很想吐槽,李惟一的爹也被下了狱吗?
但众所周知,白鹿灵应宫的朝真帝姬是最慈悲不过的一位真人,她此时也是如此作为的。
“李道官?”她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道官赶紧就哐哐用头砸地,“小道有罪,小道愿受罚,只求帝姬宽仁,留小道一条活路!小道感恩戴德,愿为帝姬……”
后
面那些废话她就懒得听了。
她轻轻地摆了摆手,走到李惟一面前,向左右示意了一眼,有内侍就上前将李惟一搀了起来。
这一下就变成李惟一比她高,她需要仰视他了。
“你的一片苦心与忠心,都是向着爹爹,向着大宋的,()”她说,若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真怪罪了你,我在三清像下祈福修行,又岂能安心呢?∷[(()”
就在这灵应宫前的台阶下,她的面容像羊脂白玉一般,她的德行也是如此,温润无暇,让人感到惊奇与赞叹。
按说李惟一是不该信的,他见过帝姬的另一面,可他现在又悔又怕,见了帝姬这样温言软语,那三分的愧疚就变成了十分,呜呜呜地膝盖又是一软,真心实意地大哭起来。
悔不该呀,他悔不该听信了谗言,上奏表参了帝姬那一本,现在帝姬还肯容他在兴元府继续修道,这是天大的恩典,他要是不改过自新,天也不容他呀!
帝姬一步步向上走,灵应宫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也将李惟一的哭声与周围禁军的赞叹声关在了门外。
有女道迎了上来,为她披上了氅衣,一步步跟在她身后,抱着一摞兴元府道士名册同她絮絮叨叨。
这几日里,兴元府的道士们有多躁动,人人都盼着她在选道官时,能多看自己一眼,但帝姬很是矜持,也很是谨慎。
为什么要由她来选呢?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德行浅薄,有什么资格去选道官呢?听了女道们的话,她便停下脚步,微笑着说,“还是请诸位师兄们自己推举一位德行足以服众之人吧?”
女道们也跟着停了脚步,面面相觑,不知道帝姬是当真如此无私,还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她们没听出来。
她们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而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扇关闭的大门。
她的目光很冷,像一把剑,穿透了那扇门,掷向那个刚刚还在门外的人。
只是匆匆一瞥,但这就够了。
帝姬就转过头,面容平静地继续向着后殿走去。
有女道不明所以,还想追上前,但已经有机灵的人拉住了她。
帝姬宽恕了李惟一。
帝姬从来没有宽恕李惟一。
背叛她的人,主动成为她路上绊脚石的人,一定要受到最残忍的惩罚,才能震慑那些宵小之辈。
但惩罚不能是由她做出的——她亲自挥刀,砍得李惟一浑身是血,多难看?众所周知,她是清净圣洁,宽仁慈爱的帝姬,她的双手雪一样洁净,区区一个李惟一,也配弄脏她的手吗?
几日之后,兴元府就选了一位新道官人选上来。
二十余岁的道士,据说他少年时曾见过神仙,教授他许多神霄派的经书,因此声名鹊起,在兴元府里是号了不得的人物,因此也很受李惟一嫉恨,被打压斥责了许多次,两个人算是结了大仇。现在几座道观一起推举了这号人物出来,意思就很明白了:
帝姬是天上的人物,不染凡尘,受了
() 你这贼子小人的冷箭也不在乎,可咱们看在眼里,却容不得你!
咱们得替帝姬出气!
名字报到灵应宫,帝姬眨了眨天真纯洁的大眼睛,“他很好吗?()”
女道微笑着躬身行礼,他很好。()”
帝姬绽开了一个微笑,“那就好。”
李惟一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新来的这位指使了。
她有春风细雨般的手段,但也不介意在他不听话的时候,用一点手腕确保她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指使到南郑城那天就很特别。
他们不清楚名字,因为朝廷一共派了两回,第一回的确是个不得志的小文官,在入蜀的路上就病倒了,死
活是来不得了,于是朝廷临时又派了个替补过来,导致文书有点乱,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不清楚名字,不能在半路截下,就无从得知他到达南郑城确切的时间,就无法搞一些花里胡哨的场面去迎接他。
到底尽忠是个机灵的,给几个城门官一点小钱,让他们盯着点,有情况赶紧报过来。
但尽忠再机灵,他到底和赵鹿鸣也不能共用脑子,所以在他终于得知指使的确切姓名后,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先派人将他接到为他置办的新房子里,然后才报给帝姬。
帝姬听完就懵了。
赵鹿鸣永远忘不了那个春日的下午,那个六十多岁的,被她恶意猜测很没人缘很不得志的新任指使站在她大手笔贿赂的府邸前,皱着眉看她的表情。
新上任的灵应军指挥使说,“臣宗泽,初至兴元府,未见一兵一卒,不知有何功业,能受此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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