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的瓷碗。
有细小的蟹爪纹,在澄净的表面慢慢裂开,像是这一盏天空炸开了无数裂纹。
看着它,这么一个名贵的小玩意儿,心里就觉得清醒,觉得冷。
有人将茶汤斟进去,幽暗氤氲。
漕官捧着茶汤闻了闻,那香得让人发昏的热气钻进脑子,整个人反而就更忐忑了。
“这是建茶。”他说。
“川茶粗鄙,”对方笑道,“我知贤弟风雅,极擅茶道,因此特地命人自东南小心送过来的。”
“兄有心,”漕官似乎很感动,赶紧小心喝了一口,又啧啧地称赞了几句,“我当何报呀?”
对方就又笑了一声,“不值什么,倒是贤弟有名画,传遍蜀中,改日若能取来一赏,愚兄便心足了。”
漕官整张脸就白了。
“不过是寻常画作罢了,”他苦笑一声,“怎么比得过宗汝霖的藏画?”
“那岂是他的画?”对方的声音里透出些不屑,“他倒身段柔软。”
长叹一声。
“纵如此,我又岂敢与帝姬争强?”
茶汤轻妙,滑落喉咙时流畅极了,一点涩味不留。
话题也是这样的流畅,从名画顺顺当当走到了帝姬跋扈的话题上。
不说官家与黄筌谁的画技更高明,只说帝姬糊了题跋这事,其心可诛呀!
这么多人,谁个是傻子?都知道官家的画高明是高明,不高明你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你怎么就敢糊了官家的题跋印鉴,拿来让大家臧否?大家臧否了,是不敬,你这纯孝的女儿难道就敢说一句心诚心敬吗!
“她毕竟是帝姬,又只有十三四,她便胡闹,咱们岂有同她分辨的道理?”漕官叹气道,“又岂敢同她分辨呢?”
“话虽如此,”对方的声音里就透出了一股恨意,“贤弟受此辱,我替你不平呀!”
他受了多大的羞辱?
这话很难说,毕竟是他自己非要多那几句嘴,暗讽宗泽穷酸,拿来的画也穷酸——可宗泽一个老通判,被大家嘲讽几句怎么了?
倒叫他担了一个对官家不敬的嫌疑,这怎么不算羞辱呢!
原本大概只有三分羞辱,被这位有心人一说,漕官心里倒升起了七分怒气。
可他再想一想对面的身份地位,那怒气又渐渐平息了。
“一个将致仕的老通判也就罢了,”他说,“不值当我出手。”
对方听了就捻须一笑,“帝姬也不过十三四女童,也不值贤弟出手。”
漕官就老脸一红,心里压下去的怒气又升起来,不知道是恨帝姬,还是恨这个不留情面,戳穿他欺软怕硬心思的同僚。
但对方将上半身轻轻向前,推心置腹地问道,“那要是康王殿下,贤弟以为值不值呢?”
漕官一下子就被吓呆了。
“我是何等草芥!”他说,“怎么敢……”
“康王靠着兴元府,在官家面前挣了不少颜面,可康王非长非嫡呀!”那人伸出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只要咱们占着道理,便是朝真帝姬,也该给咱们一个公道,给天下一个公道。”
漕官就不言语,半晌才终于开口,“可她心机城府不亚丈夫,咱们要同她作对……”
那人冷冷地一笑。
“她心再高,到底也是离了父兄,孤身来此,难道咱们就摆布不得么?”
朝真帝姬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身体也轻轻地向前俯,往床帐里探看。
她眉目间的忧愁浓得化不开,声音就也带了些,“曹翁,你今日如何了?”
曹福勉强地睁开眼,见到是帝姬,就小声哼哼唧唧了两声。
一旁的内侍赶紧将他扶起来,又喂他喝了一点水,听他喉咙里呼噜呼噜,像是整个胸腔都成了风箱,有无名的火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噎着就是不肯喷出来。
“无甚大事,”曹翁的声音嗡嗡的,“水土不服罢了。”
她自身后宫女手中取了一包药材递给内侍,“这是山民开春采的石兰,泡茶也行,熬粥也可,要是用滚水煎了,每日早晚服下,据说是极好的。”
曹翁自她手中看了一眼那包药材,含含糊糊地说,“也快到采春茶的日子了。”
帝姬的眼帘轻轻垂下,屋子里就静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拿了草药的小内侍已经退下了,宫女也退下了,帝姬就开口了:
“曹翁是提醒我,有心人在后么?”
曹福轻轻地摇了摇头。
“即使他们此时无心,”他说,“早晚将有有心人,帝姬不可不防啊。”
兴元府的有心人,是什么人?
首先她得将自己的仇人列个表,仔细翻一翻。
……有点多。
再把里面有能力搞事的刨出来
,仔细翻一翻。
……还是有点多。
尤其里面有些人不是她针对性去打,而是她搞事时顺便就打了,就像那个漂漂亮亮的小王相公,以及现在还在被太学生指脊梁骂的李彦。
她又仔细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殿小堂妹身边。
小堂妹最近香火很旺,有来灵应宫的人都会给她供奉点啥——虽说赵鹿鸣压根不能理解小堂妹有啥可供的。
现在也有人正往这块大石头面前的香案上摆小香包,曰,“过来还愿的。”
穿着朴素的赵鹿鸣摆摆手,让内侍宫女都远些,自己溜达上前,问问许的什么愿呢?
“家母病重,”那人说,“我特特求了灵应宫的符箓……”
她听得有点不对劲。
“你先等等,”她说,“什么符箓?”
“能请仙长看病的符箓,”他说,“我拿了两只鸡,十斤米才从一位佃户手中求来的!”
她静了一会儿,“你不是灵应宫的佃户?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钱直接去请大夫抓药呢?”
“仙长有所不知,城中现下草药贵比黄金,倒是求了符箓去安济院更便宜呢!”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事超出她想象了。
比如说茶引,她找便宜爹爹爆了几百石川茶的专卖权文书,她觉得这事儿很不要紧。
一来川茶便宜,二来就算她给今年的川茶价格玩脱了,大不了苦一苦百姓,今年少喝点茶,这东西在蔬菜水果都不匮乏的蜀中不是必备品,她赚钱归赚钱,一点也没有动柴米油盐价格的想法。
茶商真想炒茶引价格,她也不是不能考虑,反正蜀中春夏秋三季都能采茶,茶叶是尽有的,炒到天上去大不了他们赔掉底裤,老百姓照旧生活。
但现在草药价格都开始大幅度上涨,这就超出她的预估了。
而且她心里很狐疑,这事儿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是针对整个兴元府来一次做多,还是针对她个人发动的攻击呢?
“几百石的茶叶,”漕官说,“你我纵想摆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办法?”
“几百石的茶叶商人们都抢到如此地步,”对方笑道,“贤弟还看不出来吗?”
漕官就愣愣地坐在那里,“看出什么?”
那人伸出两只手,骨节分明,像蜘蛛的脚一样细长,他将它充分地张开,而后做了一个在两端拧紧的动作。
无声,但漕官看懂了。
他看懂的那一刻,整个人就不可自抑地轻轻颤抖起来。
兴元府是个口袋,中间是盆地,西边是蜀中,东边是关中,联结两端的不是丘陵、河流、无数条平坦的大路,而是屈指可数的几条山路。
他是漕司管理庶务的转运判官,他怎么能不明白那个手势的意思呢?
可他的嗓子像是也被对方拧紧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夜里,有人就抬了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敲了他的后门。
“我家主人听说贵府爱茶,特送几担粗茶。”
漕官对着这几个箱子,也不敢推拒,也不敢收下,就这么披着衣服对坐了一夜。
天明时,忽然就有人敲门了,一敲门,他就是一哆嗦。
“什么事?”他惊慌地问,“哪里来的?”
“是三泉那边的消息,”仆人小声说,“夜里有山石滚落,断了路,车马不得行,请咱们这边贴个告示哪!”
三泉是哪?
三泉是兴元府往西去蜀中的必经之路。
突然之间,说断就断了。
告示一贴出来,兴元府的物价一下子就上去了。
要说小路肯定还有几条,可那就是山路中的山路,只能靠两条腿,怎么运大批物资呢?
要说吃喝,乡野的百姓似乎还是能自给自足的,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平日里也得买呀。可商家们突然学得精明,什么东西都不卖了!
囤!都可以囤!粮米可以囤,囤到南郑城的百姓买不到米;药材可以囤,大家看病买不到药;油盐酱醋可以囤,不出两日就连饭馆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张了!
一片鸡飞狗跳,群众怨声载道。
兴元府今年是怎么了?没灾没难,怎么就突然饥荒了?
宗泽倒是不慌,一听说三泉那边的路断了,整个人立刻进入高效加班模式,一边组织人手去三泉帮忙挖通道路,一边派人去关中调运物资,平抑物价,最后还要在城中一户户地敲打奸商,整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有钱买不到东西了,黑脸主簿也得仔细清点库存,正清点着,帝姬就来了。
“咱们的茶引不要放在手里了,”她进门就说,“春茶将收,四百石直接兑。”
李素整个人就有点懵,“现在市价不稳,草草……”
“就按市价来,除却这四百石之外,再告知茶商,咱们还有
茶引在手里,可以签文书给他们,令他们到茶期就来兑。”
这对话很不对劲,主簿就下意识往帝姬身后看,“何处?”
帝姬也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不在这儿。”
“那在何处?”
“你别管,”她说,“咱们还有夏茶四百石,秋茶四百石,明年的春茶四百石,都可以签。”
主簿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嗓子也不对劲儿了,“帝姬岂不是……”
“我都说了你别管,”她冷冷地说道,“我倒要看看市价是下落还是上涨,要是有人存心让它往上涨,我有的是办法拿回这一千石茶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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