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忠走进帝姬居住的院落时, 脚步就悄悄停了一下。
什么都是旧的。
桌椅板凳是旧的,有剥落的漆;衣衫幔帐是旧的,洗过几次后颜色褪掉了鲜艳, 变得黯淡无光;杯盏碗碟是旧的,宫女甚至要细心挑出缺口, 不留痕迹地在帝姬留臣子吃饭时,将缺口藏在客人不会留意的方向。
但这也不是帝姬特别朴素。
整个滏阳, 整个磁州,以及大半个河北,都是如此朴素的。
从上到下,大家都没心思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但现在好了。
打了一次胜仗, 他们得到了无数的战利品,比如说金人掠走的东西, 比如说杜充府上的东西——他既已经是个明白通敌的叛徒, 那他的府邸就必须抄一抄, 众所周知,谁家经得起抄呢?就算是千年后清清白白的人,那也有许多浏览过的记录不能为外人所知呀!
尽忠为了替帝姬解忧,就快马加鞭去了一趟大名府。
然后他同王穿云发了很大一通脾气:“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造孽!”
王穿云眼皮也不抬, “你不是穷人,你怎么入宫当了内官?”
尽忠就气得说不出话, 可他还是得细心地抄一抄杜充家里剩下来的东西,外加再刮一圈这些大名府官员的地皮。
他绕了一大圈,总算满载而归,还不忘记送一份给黄河边上的捷胜军,联络一下感情。
等他走进屋子, 帝姬依旧是坐在床帐里,两只手包得粽子似的,脚藏在被子里,也包得粽子似的——她身上其实还有几处隔着明光铠被敲出来的淤伤,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旁边的小宫女正在替她翻开一本名册。
都是想要修道的小姑娘,家中都很殷实,有大名府的、真定府的、邯郸城的,她们也不一定是自己想修,而是爹妈觉得这个方向使劲儿是最便宜,最安全的。
帝姬修道了,但也订过亲,那十二岁的小姑娘来修个道,跟在帝姬身边几年,帮衬家族不说,将来嫁人是不是还能挑一挑投奔帝姬的那些青年才俊啊?
现在帝姬手下的武官多了些,可她既然打下了大半河北,这满地的州县自然也要来一批文官填补空缺。
到时候不就成了吗?
这群姑娘高矮胖瘦开朗沉静各不相同,但出身都不错,年纪都不大,帝姬就得费力地挑一挑。
现在既然来人了,她正好可以抬起头,“你可抄到些什么?”
尽忠就笑嘻嘻地将怀里的一叠纸递上去,那上面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所有东西尽忠都抽了水,可顶尖儿的一份也悄悄带回来孝敬帝姬了,连带着一堆新鲜热辣的罪证。
直接物证是没有的,杜充不是个傻的,可人证就太多了,光是放那十几个常胜军士兵进城就是洗不清的事儿。总而言之,锤死没什么问题。
“这些送上去,”尽忠说,“宗帅那个‘权’字就可去了。”
帝姬看了一会儿,示意宫女将它收起来放好。
“你还有什么话没说?”
尽忠脸上有些心虚的笑就收了。
“童太师那边的消息……”他说,“耿南仲又要使坏呀!”
“他倒是个忠心的,”朝真帝姬听了就是一笑,“我兄心里装些什么,都有他冲锋陷阵,我要是也有这么一个人就好了……哎呀,你摆什么可怜相,我又没提那日滏阳城下的事,我都忘了!赶紧起来!”
那日滏阳城下,原本是很惊险,很刺激的,可现在大家却顾不得那些了。
因为自真定往南,处处都很刺激,处处都很新鲜,占用了大家全部的注意力:
河北死了不少人,土地都被分给了金军、牢城军、常胜军这些人,现在他们死走逃亡,肥沃的土地就又空了出来,被跟随帝姬来到河北的官吏一点点核实,一点点的记录。其中也有不少波折,比如某人忽然跳出来说某地是他家的祖业,可他家的契纸是失了,同村的小吏也早就不知去向,这又怎么办呢?
他们先是吵,而后是求,再然后又开始琢磨一些邪门歪道,比如说给负责度田的小吏送一条鱼,两个鸡蛋,或者是一块咸肉。
后来被李素发现了,奈何帝姬大胜之后要“斋戒清修”、“祈福还愿”,只能一路吵到宗泽面前。于是宗泽老爷爷终于忙得没空拉着这场战争中脱颖而出的战斗英雄们挨个发阵图了——听说还有人很惆怅,自己去求了岳指使,要看一看宗帅的绝赞好评机密军事教材。
岳飞正在帐中细细地擦他新得的甲,拿了细布蘸着油,一点点擦拭这副明光铮亮,几乎完全崭新的铠甲——除了有点眼熟之外,它是完美无缺的。
本来这样一副几乎比肩将领们的明光铠不是他能穿的,但作为这场战斗的功臣,帝姬特地下令,不仅将这副甲赐给岳飞,还试探性问了一句:“要不要在上面刻几个字?”
“刻什么?”岳飞就有点迷惑。
……总之,来客进来时,岳飞正擦得很高兴,还凑近铠甲,哈了几口气,将它擦得更亮些,力图照瞎对面敌人的眼睛。
这样一张高高兴兴的脸,就很容易让人误会他很好说话。
但听了来客的请求后,岳飞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阵图是大宋治军之密,”他说,“我不敢随意拿出示人。”
来客很失望地走了,出门后不忘记说几句坏话,“神气什么!”
那些刺激的,惊险的,甚至是伤痛的事,都在被大家迅速抛到脑后去,忙着要创造一个新世界时,有人就来信了。
完颜宗望的消息得知的很快。
这位菩萨太子领兵返回上京,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带着他丰厚的战利品,开始享受难得的假期——大宋的每个城池对于女真人而言都是富庶的,因此在这个春天,许多女真人满足于他们的收获,甚至准备同大宋暂时放下芥蒂,和平共处一下。
但其中并不包括完颜宗望。
他很忙,这场战争中学到的所有经验和教训,他都要转化成对军队的改造和完善。
比如说真定城围困至今,迟迟未克,是因为他们金人不擅长攻城。于是在这几个月里,金人俘虏回去的宋军工匠们就被严密监管起来,要他们协助推演攻城,并进一步改良金军的攻城器械,先将版本更新到同宋人一致,再寻求一次超越。
他甚至还很关心一些他并未遇上的麻烦,比如说“灵应弓”。
“军中当多备盾车,能容兵士藏于其后,”完颜宗望说,“灵应军皆蜀人,擅行于山地间,此车不可太过笨重,能如独辕车般拆卸自如为上。”
大塔不也战败撤军,真定之围被解的消息就是此时传到上京的。
檀香氤氲之中,正在那看盾车图纸的菩萨太子手里紧紧地握着佛珠,面沉如水了一会儿,忽然问,“四郎君呢?”
“正在军中巡视。”贴身奴仆立刻回答道。
这让完颜宗望面色略好了一些,奴仆见了,就更小心地恭维一句,“郎君不过年少,岂是荒唐之人呢?”
“寻他来。”
寻到了完颜宗弼,他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真定失了,你从此后,烧了那画,遣散那些姬妾。”
四郎君就惊呆了,“阿兄?”
那画是他千辛万苦从宋使处得来的,上面的少女神清骨秀,如明珠美玉般散发光辉,他见了就很爱,不仅要挂起来,还收集了不少长得肖似那幅画像的姬妾在后院里。
可她们出身大多卑微,见他时不管是调笑,是媚笑,还是文雅沉静的笑,笑是笑了,眼睛里却总透出一股惧意,于是就连那笑也变了调子。
他见了就很失望,他明明不会随意鞭打她们,可她们还是那样怕他——当然,怕没什么不好,自从他家得了天下,妇人在他面前恭顺俯首,他都觉得是应当的。
只是她们因像她而存在,而朝真公主是不能怕的,怕了的话,在他心里就不高贵,也不珍奇了——那不就成了一个最平常的玩意儿了吗!
到了最后,失望的四郎君就只能回头再看一眼那画,想象画里那位站在云端的高贵公主有朝一日能被他折在手里,到了手,却也不能低了她的头呢!
完颜宗望却忽然击破了他那些极有想象力的幻想:“她击退了大塔不也的围城兵马,解了真定的围。”
这句话一下子就让完颜宗弼震惊的神色里多了许些警惕,而完颜宗望还没有说完。
“银术可袭滏阳,为她所擒,有逃回来的骑兵说,她亲自领兵出阵。”
完颜宗弼的神色终于彻底变了。
那些旖旎的,轻浮的,“恰到好处”的幻想,在真正的朝真公主面前,忽然碎了一地。
她不仅站在他面前时不会怕,她连他最倚重的暴力,以及贯彻他暴力意志的军队都不怕,她还要进一步用他们所擅长的战争来击败他,摧毁他,直到他站在她的面前,会如同那些姬妾一般,感到畏惧和痛苦为止。
这不好。
这很不好。
完颜宗弼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里就带上了不同以往的杀意。
“兄长,咱们当如何?”,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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