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鹿鸣偶尔反思,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学了什么。
瘦金体是学明白了,各路神霄派教材也学了不少,兵书努力看了,战争学也不知道能考几分。
这些东西似乎有用,又似乎没用,但她总归是花费心力了,她觉得自己学得最不认真,但最有天赋的却不是这些。
她在汴京的宝箓宫中,看道士们同各路达官显贵,各位师兄师弟,讲起谜语来驾轻就熟,容易非常,久而久之她也无师自通了这门本领。
但来兴元府后,其实这本事她用的倒少了。
高坚果四兄弟里,三个是辽人,一个党项人,四个人不管心眼多少,说话都好直来直去,哪怕是心眼略多的高四果和王善,说到为难处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只藏半句话,他们说谜语的本事只到这,多了藏不住。
尽忠是个机灵的,身边几个宫女也是机灵的,但他们都不会同她说谜语——她们是奴婢,失心疯才会让她猜。
曹福是个爱说谜语的,但也是个更加敏锐的,她稍有三分疏远的意思,老太监立刻就乖觉地退避一射之地,声称自己年老体弱,告假静养,用帝姬赏他的钱在南郑城外置了个很清幽的别院。离得不远,正好在帝姬想找就能找到他,不想看到他又看不见的位置。
还有个凄然老师。
凄然老师不讲谜语,他讲不出的话都是一肚子委屈。
总之赵鹿鸣最近很少猜谜语,但今天种师道和种师中又开始同她讲起谜语,她就打起精神来。
西京道人心未附。
她试探性地说,“既是新附之民,爹爹自然会体恤他们,为他们免除赋税吧?”
“官家是圣主,”种师中叹气道,“朝中各位相公亦有此意。”
然后呢?然后老头儿又不说话了,轮到她猜了。
官家是好的,朝中相公们也是好的,那为什么西京道的民心还是没稳定下来?
哦原来是下面的人把经念坏了。
顺着这个思路,她再试探一轮,“宣抚使在北,当有裁度分寸。”
种师中摸摸胡须,不说话。
种师道就笑呵呵地,“帝姬车马颠簸,难得至此,不赏玩终南山景色,难道要听两个老头子在这里讲些有的没的?”
弟弟眉目就展开了,也是微笑着,一脸的亲切,“此地有种家军驻守,帝姬若只暂住几日,于附近游玩,料来无妨,只是北上筹备罗天大醮之事,恐怕须等贼兵剿灭之后,再作筹谋。”
两个老头儿对谭稹的不满还没看出来,但他们很谨慎,不想同她嚼宣抚使的舌头,这是一定的。但刚到时说是让她赶紧回去,现在又改口请她稍留几日,说明觉得她孺子可教,也就是谜语猜得还不错,不算是一个全然天真且笨蛋的十三四小姑娘。
她解了半天的谜,反复在想种师中每一个字的语气和表情有什么遗漏之处没有,忽然听到他又提起罗天大醮,就随口抛出来了一句:
“我已经派了一百道童,还有几个道士北上去太原了呢,”她笑道,“不过想来有西军诸位将士在,他们也当无碍。”()
两个老头儿忽然气息就是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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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种努力说谜语说不下去的艰涩,而是一种戳破了层层假面的,两个西军老兵突然之间鲜活又真实的尴尬。
“怎么?”她留意到了这一点,立刻追问。
老种相公还是没吱声,小种相公就摸了摸胡子,呵呵呵呵地干笑起来。
有西军在,仗打不打得赢,不一定。
但西军的军纪,其实一直就……就那样。
汉唐崇武,可凭军功封侯,上到武将,下到士兵,人人都对未来很有期望,所谓“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宋朝崇文,名留青史位极人臣的都是士大夫,但好在大宋有钱,行动拿钱垫补人,兵将们拿钱打仗,纯纯的日子人。
在此之前,其实尽忠和王善对这件事是没概念的。
尽忠是个西城所内官,心都掉钱眼里的那种;王善是个山里的小书生,家里只有二亩薄地。两个人后来都被灵应宫收编,但熟悉的也只是帝姬这支被特殊教材洗脑过的灵应军,这群穿道袍的士兵每天早起后入睡前都要神神叨叨跟着念两遍急急如律令,平时出门操练还得将符箓贴身上。远看是识字也明礼,作战也勇猛,近看就是一群十字军,跟其他大宋军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们之前一直和灵应军在一起,灵应军有个豺狼虎豹的帝姬在上面,他们是不缺钱的。
但其他的宋军都觉得缺,而且不仅缺钱,他们什么都缺。
所以就在帝姬坐在凉爽清幽,被层层保护起来的种家别院里一边消暑,一边等待秦凤路转运使时,尽忠和王善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向
着那个道观进发。
他们被抓壮丁了。
尽忠还保留他的骡子。
但马车没有了。
不错,他们是坐船北上的,但他们安排的是大船,那船能运车马牲口,还能运各种路上的吃用行李。
总之尽忠出门是不肯委屈自己的,船上不能委屈到,船下也不能委屈到。那个小马车虽说外表看着朴素低调,可里面……哎呦喂!
现在他骑着骡子,骡子每颠一下,他的屁股就跟着疼一下,他的心也跟着疼一下。
忍不住就回头去看那架心爱的小马车。
马在,车也在,但里面的东西都不在了。那些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或卧或坐的垫子,还有随时能拿出许多小吃和美酒的匣子也不在了。
都被士兵们一股脑地分了。
抢劫!
抢劫还不够!那个抢他车子的军官似乎觉得这车减震不错,很耐颠簸,又往里塞了许多非常臭的油!
百姓们在收拾包袱,店家关门闭店,但是没有大户人家的马车出现。
大户人家看到军队,也赶紧将马车掉头回去。门关严,马车套具卸下,马儿牵到马厩里,喂
() 一勺水,再来一捆草料,一家人悄悄地在家里坐着,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尽忠骑在骡子上,看着这萧条的一幕幕,看着所有人都在企图南下,只有他们还在继续背上,就很想揉揉眼睛,落下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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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你。”他小声说。
王善没听见,王善去同那个拉了他们壮丁的军汉套近乎去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还冒出了阵阵笑声,忽然军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王善身上。
尽忠盯着那一巴掌,很希望将王善拍下骡子,解一解他心头之气。
但骡子的腿稍微一弯,又站住了,王善也挺直了腰杆。
小内官很遗憾地“啧”了一声。
“若知道你们要去清虚观,俺该放你们先去的,其实也不过只有几里路。”
“我们修道,也是为了官家的天下,而今既有贼来袭,匹夫亦当有责!”
“说得好!”军汉那一巴掌就是这么落下的,“俺虽是个粗人,却喜欢你们这样又识字,又有胆气的,以为你们只是群道士,偏又是自家兄弟,当真妙极!”
王善嘿嘿笑着,顺便也将目光往左右扫一圈。
这支队伍现在变成四五百人了,其中原有两个营——不满编,因此显得稀稀落落——现在加了他们,显得就很像样子了。
王善和尽忠还没到太原,他们下了船,吵了一路,尽忠是很想立刻返回的,但王善却认为帝姬的吩咐一定要完成,况且他是个虞侯,却连一场正经战争也不曾见过。
尤其尽忠想受重用,只要替帝姬捞到钱就好,而他既受了军职,整天只给人当保镖又有什么出息呢?他没有出息,久而久之他的宗亲兄弟们难道还能让人瞧得起吗?
两个人最后折中了一下,反正帝姬写了一堆亲笔信给山西的道观,挑一个最近的,他们先落脚歇一歇,再等一等消息,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刚准备歇一歇脚,这群士兵就盯上他们了……没办法,一百来个男子,每个都是精壮汉子,别说穿道袍僧袍,穿什么都无法阻止士兵抓他们的壮丁。
马车是要运送东西的,但壮丁也可以背,可以扛,可以用一把子力气运很多东西。
至于说是灵应宫来的,那个军校就是两只眼一翻,“俺管你们这群贼道士是从哪来的,你们这一百多人,都有度牒么?”
尽忠掏掏行囊,度牒没有那许多,帝姬收了三千个道童,两千个预备道童,都发度牒吓死个人。
但他有州官和道官都盖了印的凭由,军校看完就是冷哼一声,“大敌当前,凭你们怎的,也须从权行事,听凭守官调度!”
王善就连忙上前一步,“我们是兴元府灵应军,在下是军中虞侯,护送帝姬赠与清虚观之经籍至此。”
他怕军汉还听不懂,立刻又加一句,“既有贼人犯我疆域,灵应军岂能袖手一旁?正要感激哥哥给小弟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军校愣了一会儿,“当真?”
() “敢有半句虚假!”
军校看看他,再看看那个面白无须的小内侍,很是惊喜:“如此甚好,咱们速速北上,救援应州!”
出了帝姬待的正厅,两个老头儿往外走,大门口有车马,有儿郎们等着。
郁郁葱葱的树下,马在啃树叶,儿郎们在乘凉,一个个看着倒都悠闲——他们是没法不悠闲的,一辈子都在军中摸爬滚打,听叔伯兄弟的死讯都快听麻了,听战报更没什么感觉。见两位老爷子出来,大家就连忙上前,不管需不需要搀扶,反正都得
扶一把。
种师中就一把甩开了身边的瓜娃子,“三郎,你去寻一个可靠的人来。”
种家三郎立刻应了,“叔父有何吩咐?”
小种相公又尴尬了一下,说,“往山西那边送个信,问问灵应军的下落,若是咱们的人遇见了,待他们客气些。”
若是别个军队遇到了呢?总之也请他们看在种家军面上,客气些,咳,用就用了,好歹大半活着送回来,否则须叫帝姬难看呀!
夜渐渐地近了,营地里升起了一股股令人垂涎的香气。
天气温暖,士兵们也不要四处寻房屋,只要搭几个窝棚,七扭八歪地睡进去就好。
走了二日,他们又同几只援军凑在一起,这规模就过了千人,很是壮观,各个部队可以互相叙一叙庚齿,报一报郡望,比如你是厢军,他是团练,都一边儿蹲着去,听这位禁军大哥讲话呢。
至于这一百人的灵应军,所有人看他们都很稀奇,就是那种见了就发笑,笑完又忍不住手欠过来摸摸的稀奇法。倒是尽忠在这,小军官还很敬畏——毕竟是个阉人,军中监军大多是阉人嘛,还都有办法给自家将帅治得死去活来——跟思想钢印似的。
于是他们支锅造饭时,尽忠已经冷静下来了。
还能怎么办呢?既已被裹挟着往前去,那为今之计只有交好这些粗人,以图来日。
想到这里,小内侍就又自信起来,毕竟要说“交好”,他是有特殊本事的。
快到应州了,小内侍说,大家日夜赶路,很辛苦呀!他特地派人去买了许多猪羊和美酒,犒劳大家!
大家齐声欢呼,也不管那酒到底是美酒还是劣酒,更不管那没劁过的猪是不是一股腥膻的臭,他们甚至连肉进嘴时烫不烫都不管不顾,烤熟了,煮开了,洒一把盐,立刻就胡乱地吃下去,吃得嘴巴油汪汪像是红肿起来,整个人乐滋滋地,似是升了仙,两脚已不在地面上。
王善也喝酒,同一群军官一起喝酒。
有尽忠在,他总有办法劝别人喝酒,自己却悄悄地观察着军营里的一切。
小军官们吃喝了一阵,酒精起了作用,醉醺醺地就开始比试起高低,你说你是岢岚军的,他说他是宁化军的,都觉得自己军中兄弟更高一筹,那比试一下拳脚嘛!
比过拳脚了,又有人不忿,再比一场棍棒如何!
他们骂骂咧咧,吵闹得紧,但其中又当真有几个百战不殆的勇士,威风凛凛,让
王善一个个就把名字记下来了。
“给我钱。”他悄悄对尽忠嘀咕。
尽忠一激灵,“你要钱作甚!”
“我送钱去。”他说。
尽忠立起两只眼睛,很想骂他一顿,但王善又悄悄说,“你岂不知帝姬爱惜人才呢?上次我送李永奇钱,你看她后来那样欢喜。”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尽忠就想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一个鸡贼的笑容,“十二郎有心呀!不过,你这几日应酬辛苦,何不我去?”
这顿酒饶是再怎么少喝,一群粗人凑到一起互相灌酒,灌到最后王善也是有些昏昏沉沉,他就斜着眼看尽忠在营地里走来走去,满脸笑得跟菊花似的模样。
酒席散了,没醉倒的晃晃悠悠回去睡觉了,醉倒的就倒在地上被亲兵扛着走了。尽忠撒了一圈的币,正好又回来了。
掰着手指就开始给他数,有一个耀州来的,叫王德,很好很有力气,擅用刀,给了十贯!还有一个岢岚军的,叫张飞燕,能开强弓,也给了十贯!还有谁谁,谁谁,谁谁谁,我都同他们报了家门,明日里动了心,同我悄悄说了,咱们到时带他们一起回兴元府就是!
王善昏头涨脑的,就在那听,脑袋一点一点。
忽然尽忠的语调就变了,“哼,不过也有一个小子,我见他虽不下场比试,但有二人比红了眼,要动真刀枪时,他上前解斗那两手还算有本事,我便上前与他结交,他竟不识抬举!”
“哦,哦,”王善问,“他怎么不识抬举?”
“我请他喝酒,他喝了,却不醉,显是对我有防备心,我又送他钱,他竟不要我的!”小内侍咬牙切齿,“他一个军汉,十贯钱竟还这般傲气,分明是嫌我给的少了,下了我的颜面!自我出西城所,跟随帝姬以来,还不曾见过这样狂傲之徒,早晚我得想办法寻人打他一顿,出出我心头之气!”
王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火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看到一个青年自灶坑旁已站起身,背对着他们走向了站岗放哨的士兵,似乎在说些什么。
“你要寻人打他一顿,你记得他的姓名?”
“我怎么不记得?”小内侍发出一阵邪恶的笑声,“那人在平定军中,姓岳名飞,是个小小的效用士,我记得可真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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