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应军退入浑源城时,这座荒凉的小城并未给予他们英雄般的款待,尽管这些生疏而懵懂的士兵尽力去拼杀了,二三十人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其中有几人受了重伤,但到底被背回来了,还有几个人是被抬回来的——当他们入城时,柔软而温热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得僵硬,他们或许是怀着恐惧而死的,但恐惧中也许残存一丝骄傲,毕竟他们是与敌人作战时而死,他们理应得到体面的葬礼。br/>
但宋军从上到下对此都很冷淡。br/>
浑源城从上到下也对此很冷淡。br/>
那些逃进城的士兵无暇分给死去的战士一个友善的眼神,他们逃过了一劫,惊魂未定,得躲到一个安全的去处,慢慢消化这场战争。其中有些宋军砸开了城中百姓的家门,凶狠地要求他们将他藏起来。有小规模的宋军在溃败的一瞬间完成了从兵到贼的转变,他们不仅冲进百姓的家中,还将他们没有勇气指向敌人的刀斧挥在了百姓身上。br/>
因此城中乱了一阵,一部分士兵要去关城门,一部分士兵要站上城墙,一部分士兵在烧杀掳掠,还有一部分士兵要四处抓贼,具体哪一部分士兵做哪些事,都看各营指挥使对自己部下的控制力。br/>
李嗣本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县府,这位很擅长做学问,也很擅长做官的安抚使在深吸一口气,并喝了一杯茶之后,神志被周围心腹噪噪切切的声音逐渐唤醒。br/>
“相公何必惊慌?”他们一声接一声,“金人背信弃义,赵良嗣欺君误国,独相公力挽狂澜,拒敌于孤城之下,此真有丈夫之勇,名将之风啊!”br/>
面色苍白的勇丈夫听他们这么一说,脸上就慢慢有了血色。br/>
“诸君今日亲见金虏凶残,恐不可挡呀!”他叹道,“我是一心要与应州共生死的,诸君却不必玉石俱焚,还是早早离城为上!br/>
有人立刻就落了泪,“今见相公之磊落从容,方知‘疾风知劲草’之真意呀!”br/>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呜呜呜!”br/>
城中还是乱糟糟的,但他们这些大宋最英勇,最高尚,最有气节的文士是既没工夫,也没心情去管的,他们仍旧是不知道对面到底多少人,多少马,由什么兵种构成,他们的弓有多远,斧又有多重;br/>
他们也不知道四面城墙该布置多少人,其中弓箭手多少,当轮几班,夜里值守又该是如何配置;br/>
他们甚至连城中粮草多少都暂时不准备去思考了。br/>
那些都与他们的名声无关,也不是京中的官家和相公们关心的br/>
他们首先确定了这场战争中,安抚使李嗣本的忠贞节烈,态度可嘉,而后确定了在李嗣本到达浑源城后,他们守住了这座孤城!br/>
两个目的都达到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呢?夸呀!夸谭帅,夸枢密院,更要夸官家的圣明领导,以及大宋如日中天的威仪!br/>
这些文采精妙的幕僚拟定了几篇战报,郑重地交给他们的相公,得到相公首肯后,其中最出色的一篇快马加鞭,跑出了浑源城。br/>
坐在街道的阴影里,半张脸糊着血,因此需要不停挥手驱赶苍蝇的某个灵应军士兵指了指信使飞马出城的方向。br/>
“相公们是去寻救兵了吗?”br/>
士兵们脱了甲,道士们甚至将道袍也脱了个精光,裸着上身,挑阴凉处躲着。阿皮打来了四桶水,一群赤膊道士立刻凑过来,有瓢的用瓢,没瓢的用手,可手也是脏兮兮血淋淋的,伸进水桶里,那桶水立刻就变得浑浊脏污起来。br/>
但谁也不嫌弃,片刻就喝了个精光——阿皮能打到水,全靠他胳膊粗,力气大,打败了三个不知哪一营的泼皮,才得了这四桶宝贵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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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皮抱着胳膊,站在最外围,警惕地看着那些别营士兵自他们面前走过。他知道他的同袍——或者说他的师兄弟们,虽说被迫变成了殿后的部队,差点没能进城,有些人甚至喝着喝着水就哭起来,却仍然还是灵应宫的人。br/>
但那些先进城的,此时已从平民的屋子里走出来,脸上、身上、牙齿上还沾染着血迹的士兵,眼神和神情却浑然不像个人了。br/>
因此整座城都在关门闭户,大户不开门,平民百姓也不开门,商铺也不开门。br/>
这是大宋的城池,但大宋的军队在用对待异族的态度对待城里的百姓。br/>
这个念头从阿皮的脑海里出现后,也就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br/>
“此间之民非异族,”有人在他身后叹气,“只是被视为草芥罢了。”br/>
阿皮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岳飞手里也拎了个破碗,正在那探头探脑,准备蹭一碗灵应军的水喝。br/>
“你,你喝水么?”阿皮说,“我去再打一桶就是!”br/>
“有现成的,捞一碗就是,倒有别事劳烦哥哥,”岳飞笑道,“我来是寻你们那位小道官的,他可在这附近么?”br/>
岳飞的平定军并不在灵应军附近,但在整支军队都被“他们的”义胜军冲垮时,为数不多还在奋力抵抗的小股部队自然会努力抱团。br/>
反正军营是很少有什么秘密的,岳飞得了帝姬一整套仙符的事迹瞒不住灵应军,这群道士就看岳家小哥既敬畏,又亲切,自然就同他还有他身边几个好兄弟走得近,他要喝水,有小道士就让出一个位置,将四桶水里最清澈的那半桶指给他。br/>
一起喝过水后,灰头土脸的王善和没那么灰头土脸的尽忠就回来了。br/>
他们没有住处,但尽忠还有一架被征用过,臭烘烘的马车。正好各军都在缓慢收拢残兵,大家理论上说还有点自由行动时间,可以凑在一起讲话。br/>
“今日金人中军未动,不知何故?”岳飞疑惑地说。br/>
“许是试探。”王善谨慎地说。br/>
“嘿嘿。”尽忠得意地说。br/>
四只眼睛一起看他,尤其是岳飞那两只,充满了困惑不解以及虚心请教,这就极大满足了尽忠的虚荣心,甚至让他暂时忘记现下是一个非常适合的时机——他和王善两个人,马车又这样封闭,正可以给岳飞按住了,“梆梆”两拳出出气。br/>
“都br/>
是帝姬神机妙算呀……”他说。br/>
完颜粘罕的女真军始终没有动,的确是因为赵鹿鸣出的小主意:提前准备好与辽帝有关的疑兵,需要时往外一扔,对金人有想不到的作用。br/>
如果历史是倒着看的,所有人都会认为金代辽是一件非常顺理成章的事,金军摧枯拉朽,辽军则负责当那个“朽”,辽天祚帝是个烂到泥坑里的昏君,被金军穷追猛打一路,最后打爆狗头,牵了回来——和徽钦二帝差不多的水准。br/>
事实上这位辽帝是很有点顽强的,他虽然有许多毛病,比如狭隘多疑乱指挥等等,但抛开胜败不谈,他还真是硬着头皮打了几场的。br/>
尤其此时,耶律延禧“率诸军出夹山,下渔阳岭,取天德、东胜、宁边、云内等州”,打出了一个小高潮,还真让金人一时吃不准他是穷途末路前的拼死一搏,还是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血脉天赋,准备一飞冲天,一鸣惊人。br/>
但不管是哪种,对完颜粘罕而言都是比浑源城更重要的目标,也是比此时的宋军更重要的敌人。br/>
宋军已经缩起来了,云中府他势在必得,辽帝腿长擅跑,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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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胜军今天打得很好,当赏,下一步呢?br/>
三个人在闷热的小马车里铺开地图——这也是王善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嘀咕了一会儿,四周乱糟糟的,灵应军有道官指挥着,将带来的席子在路边铺开,伤员可以躺下,没受伤的打水、挖灶坑、生火、做饭。br/>
有人敲了敲巷子里民居的门,先是没动静,过一会儿道士们使出找饭吃的本事,就有百姓被忽悠着开了门,嘀嘀咕咕几句,听不真切。br/>
“帝姬如何能得知辽主而今去向?”br/>
听完尽忠的讲述后,岳飞是最不能理解的一个。br/>
但帝姬已经在信里简单写了她的理由和推测:官家宽仁,曾经遣使去辽主处,许诺若他南下入宋,愿以兄弟之谊相待。br/>
西夏已经给大金当狗了,辽土也已经丢得差不多了,辽主还能去哪?br/>
他一定会奔着大宋的边境跑啊!br/>
尽忠这样一句句转述出来,岳飞就震惊了,“帝姬之慧,当真受于天也!官家之信,外人如何得知?纵天家亲眷得讯,又有几人如帝姬,竟能窥得这般机妙!”br/>
“只是我等远在千里之外,虽得指点,却不知当如何运用,”王十二郎就叹气,“而今不过阻一阻金兵入城,三两日后,金酋催动攻城,此城堪忧。”br/>
这城的城防混乱到什么程度,尽忠看不明白,王善和岳飞是很清楚的。br/>
三个人就沉默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岳飞就又一次开口了。br/>
“辽主若在方圆百里之间,我军何不出一疑兵,祸水东引?”br/>
“如何东引?”br/>
“完颜粘罕既起了疑心,”岳飞说,“他必派斥候四面探寻!”br/>
尽忠还不理解,王十二郎就悟了。br/>
“金贼自东而来,若我在西北方伏一队疑兵,作契丹旗帜,不消与他们正面交战,br/>
只要伤他几个斥候,凭谁来看,心中不生警觉?完颜粘罕纵使不弃城而走,十数日间,恐怕也不敢全力攻城!”br/>
你宋和大金互殴,被按在地上摩擦,但你要是引入一支比大宋仇恨值更高,更加吸引金军的军队进场呢?br/>
即使它并不真实存在,但金军怎么会知道?不知道的话,怎么能不分心呢?br/>
岳飞击掌,“是也!须选一个好去处!”br/>
好去处是尽有的,浑源西北是云中府——也就是大同——大同的四周到处都是山,想在其中寻一个能藏住人的地方有什么难的?br/>
这么多山,到处都能藏住人啊!只是要找一条辽主最可能走的山路……br/>
但当两个年轻人兴致勃勃找地方,准备制定一个完全的计划,再由他们当中身份最特殊的内官尽忠报上去,说服安抚使时,尽忠忽然开口了。br/>
“不成的。”br/>
两个人一起抬头,满眼不解。br/>
“你们这计谋,既不能报到李嗣本处,也不能随意寻个地方等女真人的斥候。”尽忠说,“否则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br/>
“为何?”br/>
“满城的人都起了异心,只等一个机会罢了,你们看不出吗?”br/>
王十二郎就沉默了。br/>
但岳飞还没有放弃最后一次拯救这场战争的机会。br/>
“我军若能趁夜出城……”br/>
“帝姬说,我等行军至山后,当小心谨慎,”这个年轻内侍停了停,“朝廷视山后之民为草芥,山后之民怕是视我大宋如寇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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