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半个时辰!
这是上头下达的命令。
来自襄城的六千余丁壮分成了三批,战战兢兢地等着上阵。
第一阵两千人已经冲上去了。
前排举着大盾,拿着刀,后面跟着弓手,两侧亦有弓手。
刀盾手、弓箭手多来自豪强部曲。
襄城没什么士族,豪强还是不少的。
诸王混战时损失了一批,王弥之乱时又损失一批,眼下这批人是襄城最后的豪强了。
他们不想打,不想消耗自己的本钱。
以前死去或南渡的豪强,其空下来的田宅被分给了银枪军士卒。
这些纤夫、苦力们从一文不名,突然间就变成了有产者,于是紧紧团结在陈侯身边,以武力胁迫,威逼他们出动私家部曲庄客,为陈侯上阵打仗。
什么感觉?什么都没有,唯有悲愤!
这世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当然,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当初是陈侯在汝水两岸数战数捷,让襄城上下免受王弥荼毒。
人都是健忘的,特别是在涉及自家根本利益的时候。
第一批两千人顶着箭雨,鼓噪而进。
李重登上一座高台,仔细观察。
“贼军这箭射得有点奇怪,好似气力不支。”牙门军幢主秦三说道。
“有什么奇怪的?”高翊哂笑一声,道:“一看就是新练没多久的弓手。或者以前用的是猎弓,不适应军中的硬弓。”
“高幢主说得没错。”李重微笑道:“宛城乃国朝重镇,武库内军械不少,为贼人夺取后,定然已下发至各营。贼众没那么多弓手,拿着良弓也不知道怎么用。你们看看银枪军的训练就知道了,练出一个弓手有多么难。”
众人纷纷点头。
事实上,陈侯最依赖朝廷的地方,就在于两个:钱粮、军械。
而军械里面需求最大的,则是各种消耗品,尤其是箭矢、弓弦。
练习步弓消耗极大,光靠广成泽的那個匠营生产完全不够,差远了。除了战场缴获之外,他们主要靠朝廷提供。
没有平日里的这些消耗,没有几年时间,你喂不出一个合格的弓手。
银枪军士卒随身携带一把弓梢,配三副弦,一个箭囊,装三十支箭。弓手的巨大消耗,或可从中或窥得一斑。
眼前这些贼人,得了宛城武库,却无法有效利用那些好东西,属实是暴殄天物了。
几人说话间,第一波冲上去的丁壮已攻至营垒外围,攀过树枝搭成的简易鹿角,越过浅浅的壕沟,然后把长梯搭上营墙。
另外一边,还有人在填平营门前的壕沟,并搭上钩子,绑上绳索,开始用力拉拽。
整个过程中,伤亡是难以避免的。
如此密集的人群,敌军再不会射箭,也能有所斩获。
襄城丁壮一个接一个倒地,血流成河。
第一波两千人,很快就溃退了下去。
牙门军迅速出动,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逮住,不管其身份怎样,当场斩首。
剩下的丁壮收容起来,重新整顿。
第二批两千人紧接着又上。
这一次他们将营门拽倒在地,一部分人爬上了营墙,与敌交战数合,随后又溃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三批。
他们重点攻击被打破的那个营门,一度杀了进去,很快又被敌人反推了出来。
这一批人还不错,在外头重整之后,又冲杀了过去,将敌军堆在营门前的障碍物搬开,反复厮杀,许久之后才士气崩溃,逃散而走——这一波多豪强部曲,组织度较高,打成这样并不奇怪。
半个时辰早已过去,随着钲声响起,损失颇大的襄城丁壮退回去休整。
今天不用再参加战斗了。
幸存下来的人喜极而泣。对他们而言,这可能是一生中最长的半个时辰了,耳边不是箭矢破空声,就是同乡的惨叫声。
在营门对战厮杀之时,很多人两股战战,浑身酸软无力,下意识想要逃跑。结果被人推搡着往前,到敌人面前时,连刀都举不起来,被人一枪刺死。
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或许就是耗费了敌人一点体力罢了。
高台上的牙门军诸将面色不变,依然镇定自若地看着。
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由鲁阳屯田军充任的辅兵开始了冲杀。
第一批投入了整整三千人。
他们战斗意志相对较强,有一定的章法,伍长以上军官有皮甲,甚至还有小规模的专业步弓手。
冲到营门前时,硬顶着密集的箭矢,不顾伤亡,猛冲猛打。
营门内外堆满了尸体,还有不少辎重车、鹿角等障碍物,双方都列不成阵,完全靠着个人勇气在拼杀。
惨叫声不绝于耳,尸体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飞快堆积着。
战线不断向里推移。
高台上的李重见状,果断投入了第二批两千人,顺着第一批辅兵撕破的空档,呐喊着冲了进去。
敌军也不断调集兵力,向厮杀最激烈处增援。为此,其他方向的守御力量不可避免地薄弱了下来。
至少,营墙后面没太多增援部队了。
李重估摸着时间,直接下令牙门军幢主高翊、郑东,各领一千兵,攻贼寨东侧。
幢主秦三率一千兵,攻贼寨西侧。
如此一来,东、北、西三侧围攻,只留了南侧一处供敌军逃窜,所谓围三阙一是也。
战斗日趋白热化了。
彭陵作为第二批增援过去的辅兵,跟在乱哄哄的人群之中,机械麻木地前行着。
营门内外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尤其是几辆辎重车附近,尸体密集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想搬掉这些障碍物,有人拼命阻止,双方反复争夺,不断填入人命,最后以贼军崩溃放弃而告终。
前方的喊杀声陡然大了起来。
彭陵定睛一看,却是敌将领着精锐甲士来了一次反冲击。
这批人凶悍残忍,装具精良,所过之处,惨叫痛呼之声就没断过。
血飙溅得到处都是。
脚底下还滚来了一个人头。
头顶上箭矢飞来飞去,密密麻麻。
彭陵的面色没有太大变化,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打这仗。
也罢,看在吃了陈侯几天饭的份上,把这条命还给他吧。
前方飞来一支箭矢。
他眼都没眨一下,勇往直前。
箭矢自耳畔穿过,身后响起一声惨叫。
彭陵拿着环首刀,照着一名正在砍杀己方袍泽的敌兵脖颈剁下。
鲜血喷涌而起,敌兵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举步上前,找准另一个目标,挥舞着环首刀斩下。
在外人看来,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章法,全身空当极大,到处都是破绽。换个老手过来,气定神闲之下,一招就能要了他的命。
但战场之上,哪有给你气定神闲施展技艺的机会?
数千人战作一团,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面目扭曲,满是狰狞,有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非得是那种经历了无数大战,已经漠视生死的人,才能从容发挥自己苦练得来的本事,以最省力、最精确的方式杀人。
彭陵已经做到了漠视生死,但他没什么本事,只知道乱砍乱杀。
砍砍砍!
杀杀杀!
就当这人是狗官,一刀下去,鲜血糊了满头满脸,痛快,痛快啊!
彭陵甚至舔了舔嘴角的鲜血,“甘美”的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砍你妈的!
又一刀下去,敌人的手臂齐肘而断。
彭陵皱了皱眉,没杀成这个狗官。
再补一刀!
小腹部位好像传来一阵刺痛,他懒得管了,追上那个断了肘的敌兵,揪着他的脑袋,横刀一划,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
彭陵陶醉般地沐浴在鲜血之中,感觉浑身毛孔都打开了,舒服地想要呻吟出来。
又杀了一个狗官,痛快!
还不够,还不够啊!
他推开了尸体,朝着敌兵最密集的地方,哈哈大笑着冲了过去。
看着浑身是血,偏偏还带着笑容的彭陵,敌军像见了鬼一样毛骨悚然。
有人已经吓得尿了出来,身体酥软就要倒地。
“噗!”环首刀毫不留情地斩在了他的脖颈上。
不远处的敌军见了,骚动不已。
己方袍泽见了,士气大振,纷纷跟在彭陵身旁,鼓噪而进。
“鬼啊!”有敌兵扔了器械,转身就逃。
更多的人有样学样,向后方及两侧散去。
屯田军的士卒们士气攀升到了顶点,一拥而上,追着敌军猛砍。
而就在此时,营寨东、西两侧同时响起了高亢的杀声。
养精蓄锐已久的牙门军奋勇杀至。
战线只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移到了寨内。
牙门军士卒一个接一个跃下营墙,然后杀散营门处的敌军,将营门打开,接应外面的袍泽进来。
战斗进行到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多个方向受敌的贼军士气大跌,战意锐减,且茫然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南侧营门轰然大开,一队骑军护卫着侯脱,仓皇出逃。
“侯脱走了!”
“休走了侯脱!”
“侯脱走了,尔等还不降?”
官军一边追杀士气崩溃的敌军,一边齐声大喊。
有人不听,亡命奔逃。
有人弃械跪地,苦求饶他一命。
更多的人则乱跑乱撞,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绪之中。
但不管怎样,成建制的抵抗已经没了,战斗已进入到了收尾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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