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茵第一次见裴晏舟说起此事是如此的平静。
甚至男人唇角微微勾起,带着安抚的意味。
这不是以前的裴晏舟,他的温和里夹杂着诚恳,还夹杂着小心翼翼,再无半分曾经冷峻的模样。
“世子这般坦诚,大抵是不打算放我走了吧?”
宋锦茵目光平静,看着眼前的男人,声音温和,“那现在,世子不怕我再寻死了吗?”
“怕,可我不会强留你。”
裴晏舟将目光落到宋锦茵满是伤疤的手上。
其实她的手很小,小时候握上去时肉乎乎的甚是可爱,只是后来她被逼陷入他给的泥潭,落了无数的伤,便成了如今这副她不愿伸出来的模样。
一切都是他的错。
“我只希望茵茵能在身侧给我留一个位置,若不能再对我生出情意,往后好友也好,兄长也罢,只求茵茵,别离我太远。”
“我心中一直有一事不明。”
宋锦茵察觉到他的目光,放在小案上的指尖动了动,试图摆脱他的视线。
可下一瞬,她却又笑着释然。
她的手瞧着再丑陋,也依旧什么都能做,没什么好低人一等的。
“茵茵想问何事?”
“世子可想过这一路追来,究竟是为了口中的情,还是为了咽不下的那股气?”
“气茵茵什么?”
裴晏舟看着她轻动的指尖,忽而有些心疼,伸手将她整个手握在手心。
在她想退离前,男人指腹划过上头最厉害的那一条疤,仔细得仿若在瞧一样珍宝,“茵茵是想说,我在意的,可能只是因为你抛下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就喜欢你?”
半晌,宋锦茵才点了点头。
他二人相识九年,有八年她都在竹雅院,这么久都没能换来的在意,怎得一到离开,便突然如此汹涌。
她不太肯定。
相比情意,她更相信这是因着习惯。
习惯她在旁的身影,也习惯那个只能抬头仰望他,依附他而生存的婢女。
他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离开,也永远都离不开,所以肆无忌惮,毫不在意,可突然有一日,他笃定会永远停留在他身侧人走了。
撇下了他,也撇下了旁人挤破了头都想要踏进的高门宅院。
裴晏舟在那一刻尝到了失控的滋味,又将那因着不受掌控而生出的怒意,归到了情这一字。
这是宋锦茵能想到的,关于他此刻情深最合理的缘由。
说话的姑娘声音有些小,感受到掌心被裴晏舟轻轻抚过,宋锦茵忽然就红了眼。
她也曾是被人仔细疼爱的小姑娘,虽未有大富大贵,但也是衣食无忧,从来都无需操劳生计,更无需为了活下来而小心翼翼。
船上默了一瞬,静到还能听见外头轻轻的水流声。
许久,男人的话缓缓传来,幽邃目色像是忆起了曾经,可握着她的手却一直未放。
“茵茵大抵是不知,今日,其实并不是我第一次为了茵茵置办花灯。”
裴晏舟轻轻笑了笑,宋锦茵不解抬眸,正好瞧见了他绝美的侧颜。
“那一次许幼宜来府中,茵茵瞧见的所有灯火,从来都不是为着旁人,许幼宜带着将军府的消息而来,打着不被人瞧出端倪的主意,而我藏着自己的心思,只想借她的身份让你瞧一场花灯,只是我不愿承认,亦不想让你知晓,所以搞砸了那一切。”
“那夜你在院中,从失神到羡慕,而后一点点变回冷淡,其实我一直都在,所以茵茵,我不是因为生气才一路不肯放手,我从很早就放不下你。”
“亦如我那日对你说过的话,是我心仪你而不自知,每每伤害到你,我亦呕血数次,宁愿与你一起痛苦也不愿承认,才落得今日满是悔恨,可茵茵,哪怕你如今会觉得我卑劣,我也不想再放开你。”
“我想娶你为妻,此生只你一人,从来都不是为着其他。”
裴晏舟的声音一直未停。
可两人的过往夹杂着太多伤害,他的语气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竟只剩下一句停不下来的对不住。
宋锦茵有些不想再听,她眼睛红红行去船头,任由冷风落在她脸上。
岸边有无数花灯,耀眼夺目,映出了无数路人的笑颜。
一切正如她想瞧见的那般。
裴晏舟替她披好斗篷,高大的男人竟也不知在何时红了眼,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宋锦茵余光中映出他的脸。
许是这一路强撑了太久,裴晏舟脸色愈加苍白,无半分血色,可男人偏偏一声不吭,只站到了风口处,替她挡下了阵阵寒风。
“回去吧,我们回宅子里去。”
宋锦茵忽然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裴晏舟心里骤然一紧,扯出来的笑沾染了苦涩。
“还是,不行吗?”
他只求一个能留在她身边的位置,无论什么身份,往后换他来喜欢她便好,这样也不行吗?
“待世子真好起来再说吧,”
宋锦茵深吸了口气,“那日守在你床边时我便已经应下,待世子好全,我们再来谈这些。”
“那好全之前,你可是不会离开?”
男人低头看着面前的姑娘,语气低柔,隐隐夹杂着希冀,“会留在我身边,直到我彻底好起来?”
“嗯。”
“那我明天好不起来。”
“嗯。”
“后天也好不起来。”
男人突然就耍起了无赖,宋锦茵从沉重的记忆里回过神,愣了一瞬,而后哭笑不得,“世子说了不算,沈大哥和木大夫说了才算。”
顿了顿,宋锦茵想到男人的疯狂,脸色顿时严肃了几分,“世子不得伤害自己,若”
“不会。”
男人又靠近了一些,像是贪恋着她的一切,沾上便不想放,“若一直站不了太久,我如何保护我的茵茵?”
宋锦茵被这句话逼红了脸。
鼻尖是熟悉的冷竹香,越来越近。
正想远离他,下一瞬,岸边有声音传来,是有些熟悉的清脆,瞬间便引去了她的视线。
“顾叔,你怎么挑了个这么可爱的花灯给母亲呀,她该是喜欢野兽那等凶猛的才是。”
“你母亲在你心里,便是这般凶悍?”
浑厚笑声夹杂在冷风中,清楚吹到了宋锦茵的耳。
这一次,岸边灯火绚烂,终于让她瞧清了那个同爹爹有着相似声音的男子。
温和儒雅,稳重又不失气势,有武将的爽朗,亦有文人的风骨。
宋锦茵的心像是一点点的裂开合上又裂开,铺天盖地的窒息压住了最开始的那一瞬巨大欣喜。
饶是过了九年,她也不可能会忘记这张脸。
这是她爹爹的模样。
是她分别九年的爹爹,是在那场大水中被冲走的安阳县县令,宋致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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