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人和于大人到了吗?”廖训回到府中,下轿后立刻便对管家询问道。
“两位大人已经到了,此刻正在花厅休息。”管家连忙应道。
廖训没有急着赶去相见,先拿了下人呈上的毛巾擦了擦身上汗水,此时已经是初夏时节,一路在轿子里颇为闷热,虽然坐着不动也出了一身汗水。他今天邀了另两人过来吃饭,不料自己却被公事拖住,作为主人家反而还最后出现,不过既然已经迟到,那也就不急在这一刻了。
郭正和于平风今天都是着便服来的,这也是应廖训的要求低调行事,避免引起外界关注。三人见面之后寒暄几句,廖训便吩咐下人开席上菜,边吃边聊。
“近日接到消息,海汉又有一支武装船队抵达舟山,战船多达数十艘,运来的部队至少有千人以上。”酒过三巡,廖训便主动提起了正事:“海汉调兵遣将,很有可能又要在东海上有所行动!”
于平风闻言放下酒杯道:“那海汉此举有没有可能是打算对浙江各州府动武?”
廖训道:“以在下之见,这种可能性倒是不大,海汉人现在与宁波府有颇多贸易往来,贸然动武对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好处。”
“这舟山群岛,去年不都被海汉人剿过一遍了?他们此时增兵,又是意欲何为?”郭正不解地问道。
廖训应道:“海汉人的老窝远在南方的琼州岛,不远千里北上增兵,必然耗资巨大。两位大人都是内行人,这中间的门道不需在下细说,想必也能了解。海汉人劳师动众做这种事,总不会是因为太闲,肯定是有某种目的,只是在下一时参详不透,所以才请两位过来一同研究。”
海汉在舟山岛的驻军虽然不算多,但其位置却是能让浙江官府如鲠在喉。假如是以前双屿港那种海盗团伙,那临海各州府调集军队,顶多花个十天半月的时间就能将其剿灭,但海汉人的实力在那儿摆着,要是举兵攻打舟山,打赢了倒还好交代,要是打输了,这个责任可没人背得起。而如今再次增兵,这的确是无形中对浙江的防御造成了新的威胁。
于平风就任于浙江都司,本就是地方最高军事领导机构,在后世就相当于军区,而郭正虽然是提刑按察司的人,但他身上还兼着一个兵备道道员的职务,这个官职就是就是地方整饬兵备的官员,监督军事并且可以直接参与作战行动,也算是大半个武将了。
这两人对于军事都是熟门熟路,自然也能想到海汉从遥远的琼州岛调兵来浙江,中间需要耗费多大的财力物力。虽然此次海汉增兵不过千人规模,但设想一下,若是浙江要派兵千人前往琼州岛执行作战任务,那可绝对不是一趟说走就走的行程,只怕前期调兵和其他物资准备工作就得需要个月,这种大范围跨地域调兵并不是有银子就能办好的事情。
浙江官府都未必能办好的事情,海汉人却不遗余力去做了,以其一贯的秉性,显然这种措施也会带有某种强烈的目的性,但三人绞尽脑汁,却仍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可能。的确他们就算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海汉人此举并不是要对浙江有所动作,而是打算以舟山为继续北上,在华北沿海寻找下一个落脚地。而由于眼光所限,他们所能做出的猜测几乎都是围绕着浙江本地展开,自然很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越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他们就越是认为海汉此番调兵是对浙江有着不好的图谋,这个牛角尖钻进去之后就很难再出来,三人商量一番,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当下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廖训让人撤了没吃几道菜的宴席,换了热茶水果,继续商议正事。
“廖大人招回来的那批人手,如今操练得如何了?”既然海汉人的企图也议不出个结果,于平风索性换了个话题。
这批人手虽然是廖训在负责训练,不过经费却是由多方筹集而来,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也还有其他一些金主,基本都是在海汉到来之后利益受损的富商权贵。这钱虽然不是那种可以通过盈利收回来的投资,但投钱的金主们也不是对回报毫无期待,拿银子出来让廖训想办法,目的终归还是为了对付舟山岛上的海汉人,自然也要通过中间人来关心一下花钱的成效。
廖训应道:“今天请两位大人过府一叙,正好也想借着这机会说说这事。在下训练这批人,此时便在后院,两位可愿意亲眼去看一看?”
于平风和郭正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这个要求,当下三人便来到后院。这里说是后院,其实是廖训将后门对着的另一处宅院也一并买下来,将中间的巷子封死,然后将两栋宅子连在了一起。而他手下所训练的这批人手,日常便在这处宅院里吃住训练。
廖训等人动身之前,便吩咐手下先过来集合了队伍。此时这些人也刚吃完晚饭在各自房间休息,听到上司前来视察,连忙出来站队集合。这些人也不全是军人,所以服装上并不统一,又是匆忙集合,让这支队伍看起来有点散乱。
于平风和郭正都是军方官员,虽然不是带兵大将,但日常接触都是纪律严明的军队,当下看了这这队人之后都是微微皱眉。如果是以军队的要求而论,这支队伍的军容显然就已经不合格了。但这些人都是由廖训挑选出来,训练也是廖训在负责,当着他的面,两人也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要先看看廖训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展示再说。
廖训点了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出列,这人一身青色土布衣服,裤脚还一只高一只低的挽着,肤色样貌看起来如同刚下田归来的农民,脸上挂着一副傻呵呵的笑意。这就是那种如果在街上遇到,绝对不会多看一眼,即便看过也是转头就忘长什么样的类型,不会有什么印象。
廖训让他自行报上姓名,那人唯唯诺诺地应道:“小人田进,绍兴府会稽县人氏,务农为生。”
廖训接着问道:“你可有什么特长?”
田进应道:“小人只会伺候田地,饲养家禽,并无特长。”
廖训道:“本官倒是听说你精于刀法,可否为在场的各位大人展示一番?”
田进应道:“既然老爷们要看,那小人就献丑了。”
说罢旁人递过一把腰刀,田进接过手来挽了一个花样,身上的气势立刻就变了,微驼的身板也一下直了起来,两眼中寒芒毕露,竟然隐隐透出了慑人的杀气。当下众人让到墙边屋檐下,给他腾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这田进也不含糊,朝三名官员抱拳致意,当下便施展了一套刀法,只见他身体左转右旋,起落摆扣,手中一把腰刀变化出劈、扎、撩、砍、抹、带、拉、截等刀法,下盘步伐清零,腰间灵活有力,一看便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廖训在旁边介绍道:“这田进本是江湖中人,习得一手好刀法,去年有人推荐他投效锦衣卫,在下觉得他是个人才,并未急于将他列入编制之中,所以他现在还是平民身份。”
田进一套刀法使完,额头微微见汗,倒是没有气喘的迹象。郭正将他叫到身前,命他伸出手来一看。田进将刀交给廖训,老老实实将两只手一起摊开,伸出到郭正面前。这两手掌心、指肚都有厚厚的老茧,倒的确像是务农多年的人。
廖训道:“在下也怕他这双手露了破绽,所以最近命他每日在这里种植花木,好让手上有洗不掉的土腥味。”
郭正问道:“你这双手可曾杀过人?”
田进刀一离手,脸上便又恢复了傻里傻气的表情,憨憨地应道:“杀是杀过,就是不得记得数了。”
郭正笑了笑,对廖训道:“难怪你让他跟泥土打交道,敢情是要盖去手上的血腥味。”
于平风突然问道:“你既然是出身绍兴会稽,那本官问你,现任绍兴会稽知县是谁?”
这个问题可是提得有些刁钻,不是当地人大概也不太可能去掌握这种信息,就算廖训和郭正也未必能马上答上来,这田进仍是憨笑着应道:“是王知县。”
“那前任知县呢?”于平风不依不饶地问道。
田进脸上微微变色,略一迟疑才应道:“上一任……是颜知县。”
“绍兴府一共有几个县?”
“有……有六个……七个……不对,八个!”田进这下便稍稍有些慌乱了。
于平风点点头道:“八个县,错是没错,不过你这么慌张,要是去应征海汉移民,多问你两句只怕就会问出破绽来了。”
绍兴府下辖山阴、会稽、萧山、余姚、新昌、诸暨、上虞、嵊县八个县,如果是绍兴出身的人自然能了解这种常识,田进虽未答错,却已经露怯,明显是在这方面的训练还做得不够。
于平风接着说道:“须知那海汉人极为狡诈,甄选移民时会提出诸多问题,以测试你所自述的出身是否属实,若是记不住一些常识,只怕去到舟山岛上第一关就会露陷!”
郭正也道:“听闻海汉人在南方收买了不少大明官员,就连锦衣卫中也出现过变节败类,因此会有很多针对性的手段对付你们。过去也有不少人试图潜入海汉,但多数都在初期就被挖了出来,所以你们若是想成功潜入,就必须得多用些心思,把自己的新身份扮得更彻底一些。此时若不用心准备,到时候些许破绽都会害了你们的性命!”
廖训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示意田进先退下,这才对二人说道:“二位大人说得有理,但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对海汉所知太少。我在明而敌在暗,以有心算无心,所以才会难以招架。能够做到当下的水准,已是十分不易了。”
廖训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手下这批人所存在的问题,但麻烦就在于这些人的基础和素质不一,而对他们的培训都只能是见招拆招,用手头上不多的一些情报来推断海汉人的做法和可能存在的漏洞。这种培训手段想要训练出一批丝毫没有破绽的完美特工,的确是有些为难廖训了。当然廖训也不是对这两人挑刺的言行赶到不满,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蚂蚱,就算踩着廖训也蹦跶不出去。
郭正道:“还有一点,你手下这些人不可同期前往舟山,否则一人出事全部完蛋。须得分批前往,待前一批人传回消息确定安稳之后,再派出下一批人。”
廖训苦笑道:“郭大人,这点门道在下还是知道的,而且就算这样分批派遣,也未必百分百稳当。你先前所说有锦衣卫变节的故事,在下自然也听过,那锦衣卫与在下一样是个百户,还没到琼州岛便被海汉识破抓了起来,他为保性命就选择了投靠海汉,但海汉人却安排他继续保持锦衣卫的身份,每月还写回报告,申请经费时一文不少,这样一直维持了两三年,广东锦衣卫衙门前前后后派了二十多人到崖州,还以为在当地已经建立起来稳固的情报网,殊不知除了全是那人一手导演,到最后派过去的一人一个都没回来。”
郭正听了也半晌没做声,这锦衣卫内部的故事,当然是廖训更清楚内情,假如真发生了廖训所说的这种情况,第一批派过去的人就被海汉擒获然后叛变,那后续再派去的人完全就是送肉上砧板了。如此说来,这分批派人也的确有些危险。
于平风道:“想来海汉人也安插了不少耳目在杭州城内外,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隐藏身份的。”
廖训道:“于大人,海汉人派人过来潜伏,这难度可不一样,杭州府有几十万人,顶多也就是进出城的时候查查有没有携带违禁物品,又难以对每个人都进行严格盘查,哪里查得出谁是海汉人的探子,那海汉人的地盘可比这杭州城查得严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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