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兴宁面色阴沉地骑在马背上,望着远处土坡上驻足的几名灰衣骑手。这些灰衣人从他所率的明军抵达季家镇开始,就阴魂不散地在部队附近出没,很明显是在监视自己的行程动向。根据己方所掌握的情报,这些人应该就是隶属于驻扎在福山县境内的海汉军了,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猖狂地出现在明军眼前活动,用肆无忌惮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就算是以前在这一区域当土霸王的万家军,见了明军出动一般也都会远远避开,哪敢轻易作出这种有挑衅意味的举动。
郭兴宁也数次下令让手下骑兵驱赶这些探马,但效果着实不佳,这边骑兵刚刚出列,海汉探马便调头撤离,而双方之间隔着两三里地的距离,也很难追赶到对方。但己方一收兵,海汉探马便又会出现在目力可及之处,实在是让他恶心不已。
郭兴宁也尝试了在清早出发之前就悄悄分出一部分侦骑,游离于大队人马之外,以求将海汉探马逼出更远的距离。但对手却是时聚时散,经常会在某个节点上突然集结,将自己派出的侦骑倒逼回来。这一路从登州城行军到福山县,双方一直在隔空斗法,但海汉人显然稍占上风,因为明军确实没有办法彻底阻断对方的侦察措施,可以说己方的兵力和行动方向都已经提前曝光了。
对于这次前往福山县的行动,如果不是廖杰坚持出兵,郭兴宁其实并不想在这个时间点上趟这滩浑水。先前他们三人虽然议定要设法对付在福山县落脚的海汉人,但上官野到了奇山千户所驻扎之后,送回的消息却都表明了这件事情的难度之大,远不似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容易。
在上官野去到福山县之前,他们对于海汉的了解,几乎都是来自廖杰的兄长廖训从浙江通过书信传递过来的只言片语,虽说廖训也曾在信中提到过“海汉军船坚炮利,不可力敌”,“征战南疆数年,从未有闻败绩”之类的说法,但廖训的消息也同样是来自道听途说,并没有与海汉军在战场上对垒的经验,所以他所提供的这些军事方面的信息也很难有多大的说服力。
倒是海汉人如何善于敛财,如何挥金如土,这些信息让登州军方这三人十分在意。他们下意识地将海汉视作了可以狠狠宰上一笔的肥羊,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海汉手中还有一支用钱堆砌出来的强军。他们没见识过海汉军的作战,也没有认为廖训当初所提及的那些形容是真实的状况,只认为海汉是以金钱开路,才能在南方沿海诸州府畅通无阻。所以一开始廖杰将上官野遣去奇山千户所坐镇,并没有给他配备多少兵力,结果上官野到了当地之后就傻眼了,海汉在芝罘湾驻扎的武装人员至少有上千人,他带这点人马连芝罘岛都别想上去,根本就无从下手。
上官野从福山县当地搜集的消息陆续送回登州城之后,廖杰仍然坚持认为海汉人只是虚张声势,毕竟出兵打土匪跟与官军对战完全是两码事,他们既然要在登州境内落脚,就应该不会跟官府对着干。但郭兴宁却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海汉在芝罘湾部署了水陆两军,摆出的就是不肯吃亏的架势,直接使用武力威胁,他们也未必愿意就范。
郭兴宁建议廖杰另寻途径,先与海汉人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有其他的方式,让海汉主动掏腰包买一个在登州落脚的权力。这样避免双方正面冲突,也同样能从海汉人手里获得收益,对双方来说应该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便正好传出了海汉在福山县发掘到铜矿的消息。
照理说地方驻军是不便插手政务,何况廖杰、郭兴宁等人都是登莱之乱期间从外地调来登州,并非本地出身,更不好出面对这些事情指手划脚。但巧的是对这事最感兴趣的郑凡跟文武官员都有交情,他认为这事必须要有军方出面作为保障,才能顺利地从海汉人手里接管福山铜矿,所以便来找到廖杰商议此事。
郑凡对于海汉的了解程度还远不如廖杰等人,单纯地认为海汉人只是一群外国武装海商,所以他所给出的方案可谓简单粗暴,先由登州府衙发公文勒令海汉人让出铜矿,如果对方拒不服从,再由军方出面,以武力方式驱逐海汉人并回收矿区。
登州现任知府陈钟盛就是郑凡的大舅子,所以搞定官府这边对他来说不存在太大的难度,郑凡想拉军方入伙,就是为了这个计划多加一道保险。当然了,这脏活也不是白干的,郑凡向廖杰作出承诺,只要军方愿意参与进来,那么事成之后,他会说服陈钟盛,将这处铜矿的收益也给军方分上一份。
廖杰一开始还是很谨慎,因为这铜矿的开采前景如何也没人知道,要是抢到手之后才发现地底下埋的铜矿就那么浅浅的一层,开采的投入比收益还多,那军方可就是白忙一场了。但郑凡拍胸脯保证,海汉人正在发掘勘探的这处铜矿绝非小矿脉,因为他在几天之前就已经派了人混进工地,确认了海汉人在当地大张旗鼓的动作并不是伪作,而是的确发现了一处大矿脉。海汉人为了开采这个地方,甚至已经组织了数以百计的劳工开始在当地筑路修房,准备开设矿场了。以海汉人过往所表现出来的精明,显然不可能闷着头去做这么大的赔本生意。
同时郑凡也表示了可以用捐助的名义,先行垫付军方行动所需的一部分军费和物资,这样即便是后续的矿场开采进行得不够顺利,起码军方也不至于倒贴。
廖杰很快就被郑凡说动,这种利益分配方式相当于是在矿场拿了股份,如果经营得好,今后数年内都会有稳定的收益。而军方所需承担的任务,大概就只是派出军队去将海汉人驱逐出这一区域,这在廖杰看来应该不算是什么太困难的差事,甚至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种行动所要面临的风险。
但郭兴宁却已经在出发之前就隐隐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因为在爆出福山铜矿消息的同时,还有另一个听起来没那么劲爆的传闻在登州城里传开,就是海汉军在福山县境内的山区抓获了之前脱逃的万家军头目,并且已将其余党一网打尽,而发生战斗的位置,据说离福山铜矿的所在地非常近。
郭兴宁所在意的并非海汉军清剿土匪余孽的果断决绝,而是他们劳师动众去做这件事的目的何在。基于海汉的商人天性,郭兴宁确信他们的行动除了维护地方治安之外,肯定还有更深层,对其自身有利的目的存在。而这处交战地距离福山铜矿极近,再结合这看似不相干的两件事所发生的时机,郭兴宁认为这并非巧合,而是海汉有意在为开采这处铜矿扫清最后的障碍。
海汉人如何得知万家军控制的地区有铜矿,郭兴宁认为这或许是先前被海汉俘获的土匪用来保命的机密。海汉人将万家军赶尽杀绝这个反应,似乎也能从侧面体现出这处铜矿的价值和海汉为开采这处矿脉所下的决心。登州府衙发过去的公文如石沉大海没有反应,郭兴宁认为海汉人的沉默就已经是表明了否定的态度,即便是出兵福山,也未必能逼使海汉主动退让,反倒有可能激化矛盾,将局面弄得不可收拾。
郭兴宁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廖杰,并表明了所担忧的事情,但他对这些猜测拿不出任何的实证,也无法证明海汉人有武力对抗的打算,所以廖杰最终也还是没有采信他的说法。眼下已经入冬在即,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冬季大雪封路,部队出征不便,这一拖可能就要拖到明年开春才能动手。
迟则生变,不管是廖杰还是郑凡都没有这么好的耐心等下去了。所以廖杰还是坚持己见,并且将出征福山驱逐海汉人的任务交给郭兴宁。他希望郭兴宁能亲自去跟海汉人交手,以事实来推翻其心中错误的想法。
郭兴宁并不情愿拿到这个任务,但他也知道廖杰最信任的人莫过于他与上官野了。如今上官野已经在福山县驻扎了大半个月,也尽力侦察了海汉的部署和动向,现在需要动手的时候到了,他郭兴宁不上还能谁上,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廖杰对郭兴宁的要求是速战速决,尽可能不要把战事拖到入冬,只要海汉人放弃矿场乖乖退回芝罘岛去,倒也不用对他们赶尽杀绝。留着这头肥羊,日后还可以慢慢想别的招数来榨取油水。郭兴宁也只能抱着侥幸心理,指望自己之前的想法只是误判,海汉人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来跟朝廷官军正面对抗。
但行军进入福山县境内之后,郭兴宁就发现这种侥幸大概会落空了,只怕是明军还没离开登州城的时候,海汉人就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否则也无法解释为何明军才从驻地开拔没多久,就有海汉探马出现在了部队附近区域。海汉对于明军的到来并非毫无防备,可想而知他们应该已经在铜矿所在的区域作出了相应的部署,自己这次的差事想要顺利完成怕是难了。
但郭兴宁倒也没有因此而慌乱,他虽然早就认定海汉人不会轻易遵从登州府衙的命令让出铜矿,但也没有真的认为海汉军的实力能与明军一战。至始至终,他都认为这只是一群武装海商,而没有将海汉军视作真正的职业军队。
郭兴宁所带的部队都是他从兖州府带过来的嫡系人马,之前在登州参加过平叛之战,也都是经历过战阵历练的老兵了。这次出兵福山县,廖杰还特地拨了几门便于运输的佛郎机炮给郭兴宁,加上原本营中近三分之一的火枪兵,郭兴宁对于打败海汉还是挺有信心的。
只是这海汉探马一路上如同赶不走的苍蝇一样,着实让人心烦,郭兴宁不禁有些担心如果海汉军也像那万家军一样油滑,不肯正面接战,那处理起来也会很麻烦。之前登州驻军就是不想陷入到十分麻烦的治安战之中,才会对万家军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海汉军比万家军只强不弱,要是也变成类似的局面,那就会变成一桩大麻烦了。
但郭兴宁却没有意识到,其实他的麻烦从踏入福山县地界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在距离目的地还有大约十来里地的时候,郭兴宁接到了垫后人马的报告,称古现镇以东地区突然出现了数量不详的海汉武装人员,并用路障封锁了通往登州城的官道。
海汉人早不动手迟不动手,等到明军过了古现镇才动手,这种动作显然是要掐断郭兴宁的后路了,已经是表现出了十足的敌意。虽说这地方与登州城之间并非只有官道能够通行,但明军后续所需的作战物资却需要通过官道来进行运输,如今这条运输干线被海汉军切断,明军的作战周期和半径也会因此而受到明显的影响。
照理说行军打仗不会对这种事情没有防备,但郭兴宁在此之前都没把对手当成真正的军队看待,自然也不认为对方会采取什么措施来反制自己,根本就没有料想到对方会在开战之前就先行下手切断自己的后路。
这样一来,郭兴宁这路人马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继续往前行军,海汉人可能已经在前方部署好了防线等着自己去撞,如果调头去解决后路的海汉人,那这很可能又会演变成另一场赶苍蝇的闹剧,没等明军抵达就自行撤离了。郭兴宁带的人马有限,又不敢轻易在野外分兵,当下竟然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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