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依附于强者无疑是一条最稳妥的生存之道,而在潘严看来,海汉这个强者的实力甚至是在大明之上。因为仅仅就是舟山这么一个海汉治下的海外领地,稍稍做些动作出来,就足以让浙江官府乱作一团,疲于应付。曾经号称所向无敌的明军,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接连受挫,不得不主动和谈来央求海汉尽快退兵。以潘严的见识,着实想象不出海汉国国力究竟有多么强大,才能在距离国土千里之外的地方保持如此厉害的军事实力。
在海汉军中待的时间越长,潘严就对海汉这个国家的兴趣越发浓厚,他所接触到的海汉士兵大部分都曾经是大明国民,剩下的一般都是来自南方的黎苗族裔和安南裔,此外还有极少数个头矮小的东瀛人,深目高鼻的波斯人,肤色黝黑的昆仑奴,甚至是金发碧眼的西番在从军服役,军队的人员构成可谓极为复杂,由此也可见海汉这个国家的疆域应该不小——尽管王汤姆曾说过海汉国领土大概只有大明一省之地的面积,但潘严认为这种说法可能只是对方在故意说笑而已。
但接触越多,潘严就越发不懂海汉人的想法。军事实力如此强大的一个国家,对于土地却并没有太大的奢望,明明可以利用军队来攻城掠地,但偏偏要走经商的路子,借助贸易这种见效缓慢的手段来拓展势力范围。比如这次海汉军顺风顺水攻到杭州城下,占据明显的战场优势,甚至可以说是破城有望,但其目的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竟然是要借此来逼迫浙江官府同意开放通商权而已。又是上演苦肉计又是动用军队,搞了这么大一出戏就为了在本地做买卖哪能顺当一点,这在潘严眼中简直就是如同牛刀杀鸡一样的举动。
但同时潘严也知道海汉人极为精明,一直以来所采取的行动都是计算好了才动手,绝对不会做亏本买卖,这么做必有深意。只是自己脑子还不够聪明,一时半会也琢磨不出海汉人选择这种策略的真正理由,但先前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肯定是为了要从大明获取更大的利益。
王汤姆问道:“今天钱塘江上有什么状况发生吗?”
潘严连忙收回心思,躬身应道:“从上游来了几艘货船,装的都是运去定海港的货物,船主也有管委会签发的入港许可。卑职按照大人先前的吩咐,检查之后都已放行了。”
海汉军虽然名义上已经将钱塘江航道封锁,但实际上也并非没有后门可走。凡是与海汉有生意往来,正在往返舟山定海港途中的船只,只要出示港口管委会所签发的入港许可,依然可以通过海汉在钱塘江上的盘查。这样就变相将海汉合作商家的损失降到最低,而那些跟海汉没有贸易往来的商家,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必须先暂时停止在钱塘江入海口附近的活动。
至于江边的渔民生计,倒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海汉依然允许这些小渔船在近岸处进行捕捞活动,只是不能再随意进入江心的主航道活动。而杭州城附近的渡船全部被封禁,想要渡江只能到上游海汉控制范围之外的地方去找船。
这段时间的军事行动对于定海港的进出口贸易显然会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但海汉方面确信挺过了这段困难时期之后,围绕定海港进行的跨国贸易规模就将会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目前暂时的封航,也是为了更全面地向官府施加压力,毕竟杭州城里靠航运吃饭的人着实不少,高官们就算不肯向海汉低头,也得考虑到本地的民怨程度,更何况很多官员本来在私下就有份参与到民间航运的经营中,也算上是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员了。
当然被海汉舰队针对得最厉害的对象并非民间船只,而是上游各州府所属的武装帆船。这些隶属浙江水师的作战船只在海汉舰队挺进钱塘江的时候就已经吃过大亏,如今已经没人再会主动前往下游去跟可怕的海汉战船作战了。浙江都司自知在水上不是海汉对手,也只是象征性地下了“严防死守”的命令,并未再强行要求水师主动出击,所以这几天里钱塘江上倒是风平浪静,没有出什么大的乱子。
王汤姆道:“过几天这事解决了,我放你两天假,你可以去杭州城里转转。这江南第一大城,还是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你在北边肯定享受不到。”
潘严犹豫道:“卑职是朝廷叛将,如今又在将军麾下效力,要是被人识破身份,只怕走不出杭州城啊!”
王汤姆笑着摇头道:“你想多了,到时候就算官府知道你是我们这边的人,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很可能还会特地派人保护你,不然要是你在杭州出点什么事,搞不好就是一桩大麻烦了!”
潘严一想似乎也有道理,浙江官府这次吃了个大亏,以后是断然不会再让类似的事件成为海汉兴兵的理由。到时候官府应该已经答应了开放通商,自己只要以商人身份进入杭州城,应当也不会引发什么麻烦。他自小在北方生活,这还是第一次南下,对江南的风土人情也是十分好奇,王汤姆愿意给假期让他去杭州走走看看,那自然是乐意至极。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祁杰和曲余同从海汉营地出来,便骑马回到城中。王畿等人早就聚在布政使司衙门里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二人归来。
“下官幸不辱命,海汉人已经答应撤军了!”曲余同坐下之后,一开口先报上了一个好消息。
有人听到之后便暗自松了一口气,但王畿却没有这么快就被曲余同的话术给迷惑,追问道:“那海汉人先前所提的条件呢?”
曲余同奇道:“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又如何能让他们自行退兵?”
王畿冷哼一声道:“既然是讲条件,总得讨价还价才对。曲大人不会是要告诉本官,海汉人提出的条件,你统统都原封不动地答应下来了吧?”
曲余同摇头道:“若是那样,这杭州城里随便去个人都能谈成了,下官又何苦要特地请命从宁波赶过来?请祁大人替卑职说句公道话,海汉人是不是让步了?”
众人的目光立刻便汇聚到祁杰这边,祁杰叹口气道:“海汉头目的确退让了一步,他们提出的条件不必全部立刻执行,只要签下协议,他们也会退兵。”
祁杰对于谈判结果的感受很难用满意来形容,他不喜欢海汉人,同样也不喜欢以使者名义参与和谈,态度却十分容易妥协的曲余同。是以这谈判结果到了他口中,说出来的效果就没有曲余同那么令人开心了。
王畿怒道:“这也能叫退让?这明明是羞辱我等朝廷命官!难道以后要让这帮南方蛮人拿着这一纸停战协议来继续要挟我们吗?”
“大人息怒,请听下官分说其中奥妙。”曲余同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见王畿发怒并不慌张,他确信自己可以说服对方接受现状,答应与海汉议和的条件。
“各位大人,海汉人的三个条件的确极为无理,本官了解之后,与各位大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此等海外蛮夷,行事不知进退,断然不可助长其嚣张气焰!”曲余同心中早有预案,当下先拿话稳住了在场官员:“但本官以为,当务之急,是要说服其军队退出杭州湾,我大明既不愿将其诉诸武力,那便只有晓以大义,令其认识到当下做法的谬误之处,他们才会主动退兵。”
曲余同绝口不提军事上的失败,只说己方是不愿用武力解决问题,倒也是给军方留下了一点颜面。这无奈之下的主动议和,在他口中反倒是成了体谅番邦的仁义之举,让王畿的脸色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曲余同一边整理思路,一边继续说道:“海汉出兵,所为之事便是通盛码头大火案,本官听说此案疑点甚多,且查办进度缓慢,只怕短期内也不会有结果出来。若是随便从杭州大牢里找几个替罪羊判罪砍头,海汉人也未必认账。他们索要的赔偿数目极大,甚至远超杭州一年赋税,完全不可能实现。但若是一口回绝,这谈判就毫无余地可周旋,所以本官先答应了他们的第三条要求,开放浙江通商权,此事对我大明并无直接损失,反倒是市舶司可借此有所收益,算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
曲余同话音未落,便有人反驳道:“开放浙江通商权,就怕海汉人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尝到甜头之后要求会越来越多。”
曲余同摇头道:“这位大人此言差矣,据本官所知,海汉人一向奉行贸易为先之策略,有生意做,便不会有战事,我们只需开放通商权,便可替大明消除东海上一个心头大患,这又何乐而不为?海汉在南方福广两地与当地官府多有合作,甚至向官府出售威力巨大的新式武器,帮明军培训军官,替官府剿灭海盗维护海疆安靖。既然南边能与海汉合作,我浙江为何做不得?”
王畿捻须道:“你说到南边,本官听说海汉人建国之地,便是强占了我大明琼州岛南隅,这又当如何?”
曲余同道:“大人,这些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传闻而已,不足采信。试想那琼州岛地处天涯海角,蛮荒之地,海汉人怎会选择那种地方建国?以他们的实力,起码也得在大陆打下几座县城府城才会考虑建国之事吧?为何南方从未听闻官府与其开战,反倒是合作甚密,总不至于福广两地的官员全都叛国投敌了吧?海汉人若是真想入侵大明攻城掠地,又何必止步于杭州城下,这杭州湾附近各州各府,岂不是都是极好的下手对象!”
浙江的官员极少会有机会去往琼州岛,关于海汉的信息,的确有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各种传闻,真正的第一手资料并不多。曲余同给海汉的这一通洗白还是分析得有条有理,王畿也听得微微颔首道:“你继续接着说。”
曲余同道:“海汉人既然不是存心要来打仗的,那他们不管口头上如何强硬,所提的条件如何苛刻,必然还是会留下让步的空间。这大火案的凶手,我们可以慢慢查办抓捕,海汉人索要的赔款,我们也可以用库银不足的名义先拖着,只需先把第三件事落实,表明一下诚意,他们就会退兵,这难道还不算是一种让步吗?”
刘峰在旁边接话道:“曲大人,你刚才也说了,海汉人要求把协议内容白纸黑字写下来,日后他们以此为要挟,又当如何?”
曲余同面不改色地应道:“此事好办,只需在协议上做点小文章,不写明这两条的兑现时间便是。”
刘峰嗤笑道:“海汉人出了名的精明,他们会注意不到这种细节之处?”
曲余同道:“下官以为他们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再特地挑出来说事。刘大人可能没有留意到,不想打仗的其实不止是我们这边,海汉人也是一样。只不过当下这种对峙局面继续拖延下去,我们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被动,而他们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忌。”
王畿此时已经听懂了曲余同的观点,开口替他总结道:“你的意思是,海汉人只是以此示威,现在想要一个体面的结束方式,然后就离开杭州湾?”
曲余同点头应道:“大人果然明鉴,下官以为海汉人只是想拿些实际的好处回去,能向其国民有所交代。而哪些好处能得到,哪些好处不可能从我们手中得到,他们其实是心里有数的,而且也在此之前的沟通中有所透露。只是杭州城的各位大人们少于有跟海汉人打交道的机会,对他们的行事风格不甚了解,所以才会让对峙的局面持续至今。”
王畿沉吟道:“那若是要与海汉签署这停战协议,你认为由谁出面比较合适?”
曲余同听王畿这么疑问,便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大半,当下躬身作揖道:“大人为浙江之首,自然是由大人亲自出面最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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