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华成对于成大朋突然分配到自己头上的任务还是有些诧异,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算是一名合格的情报人员。来到巴达维亚之后所接受的专业培训才刚刚开始没多久,现在突然就要被派去执行传递重要情报的任务,让他在兴奋之余又不免有些紧张。
“你不用太紧张,如果做得好,这次任完成之后你就算是提前通过审核了。”仿佛是看透了秦华成的心思,成大朋主动甩出了好处安慰他:“等你职位转正之后,行动期间就没有那么多的限制了。”
何为职位转正,身处培训实习期的秦华成大致还是能明白,至于转正的标准是什么,转正后的待遇又将如何,那大概就是成大朋的个人意见占主导地位了。但不管如何,能够尽快在这个情报机构中获得一个正式员工的身份才是秦华成目前所奋斗的目标,成大朋主动给出的这个机会,他自然不会错失。
翌日,成大朋果然是叫上了秦华成充当随从,前去拜访维尔贝克。对方看到成大朋亲自到访,态度倒是比前日跟秦华成打交道的时候客气了许多,还特地让仆从泡了一壶热茶送上来,也算是对成大朋汉人身份的特殊尊重了。
“这里也没外人,话我就直说了。”成大朋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年为何要调整粮食采购措施?是不是你这边有什么麻烦?”
“是很大的麻烦。”维尔贝克见成大朋没有遣退秦华成,而是让他站在一边旁听,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告知自己的处境:“巴达维亚议事会打算把我换掉,顺便修改过去几年的粮食采购方案。”
“为什么会这样?议事会想要什么?还是你得罪了什么人?”成大朋面色不变地继续向他提问。
“五天前刚传到本地的消息,罗伊·巴奈特先生于去年秋天在阿姆斯特丹过世了。巴奈特家族这个时候正在为他的继承权和遗产分割闹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没人能顾得上我这个身在远东的外系亲戚,所以议事会有些人想趁着这个机会把粮食采购的权力抢过去,毕竟这也是一笔稳定且不菲的收入,不是吗?”说完之后维尔贝克很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维尔贝克所说的这位已经过世的巴奈特先生便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位大股东之一,他能够在巴达维亚担任主管农业和粮食采购的官员,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与这位巴奈特先生是远方亲戚。过去想动维尔贝克位子的人,免不了打狗看主人,都得先考虑一下是不是能招惹得起他背后的这尊大神。
然而现在尴尬的是这顶保护伞不声不响就倒下了,消息在数月之后才经由海路传到了巴达维亚,但这边的反应并不是为这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举行象征性的哀悼仪式,而是立刻就盯上了巴奈特在远东地区的代言人维尔贝克——他把持油水丰厚的农业主管官员的位子已经好几年了,是时候该换个人来坐了。就算不能把他从这个位子上揪下来,那至少也得让油水丰厚的粮食采购方案换个玩法,免得每年都只有那么几个人能从中获利。
关于维尔贝克在东印度公司的后台,成大朋与他相交几年,自然是知道的。这个状况倒是与他之前的猜测相符,果然是东印度公司内部的高层出现了权力更迭的状况,从而影响到了维尔贝克位子的稳固。但成大朋就算再怎么有钱,对东印度公司来说仍然是一个外人,巴达维亚议事会也不可能有他的一席之地,这事可不是想介入就能介入得了的。
“成老板,如果你今后还想把控巴达维亚的粮食市场,那这一仗就不能输。”维尔贝克见成大朋没有马上表态,赶紧继续劝说道:“如果让他们得逞了,把我赶走的同时,也会让你靠边站了。”
成大朋笑了笑道:“想让我靠边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维尔贝克先生,不如你先告诉我,东印度公司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出力保住你?”
维尔贝克见成大朋有意出手,脸上也是露出了一丝喜色,连忙说道:“被推出来抢这个位子的人也就一个,只要把他处理了,这事也就稳妥了……”
维尔贝克所说的人名叫吉恩,其实也是一个凭着背后靠山塞进东印度公司的关系户。吉恩目前在巴达维亚担任着一个闲职,他那差事几乎没有什么油水可言,所以当有机会接替维尔贝克这个肥差,吉恩就表现得相当积极,这才几天时间,他就已经两次三番向议事会提交报告,要求改变现有的粮食收购方案,以节省公司每年在这个项目上所花的大量经费。
吉恩的理由看起来还是很充分的,毕竟每年东印度公司从市场购入粮食的过程大家都看在眼中,也明白类似维尔贝克这类官员在交易过程中会有数目可观的油水入账,但碍于其背后的靠山不好招惹,不相干的人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如今既然有人主动站出来挖出相关官员的灰色收入,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自然也就加入了围观群体,让维尔贝克背上了沉重的压力。
如今东印度公司内部盯着维尔贝克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他也不敢像以前一样随意,昨天与秦华成会谈的时候,他就没敢把话挑明,而是暗示秦华成回去通知成大朋。好在秦华成的理解无误,并且将信息准确地传递给了成大朋,所以成大朋今天才会主动来这里与他会面。
成大朋听完维尔贝克的说明之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东印度公司的官员,不是随随便便什么无名之辈,你想把他处理了,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维克贝克道:“成老板,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能量的人,只要你愿意出手,很多事情都还有改变走向的可能性。而且这件事也关系到你的切身利益,我想你没有理由再继续袖手旁观下去。”
成大朋却依然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我只是一名遵纪守法的普通商人,我不懂你的意思,也无意跟巴达维亚议事会作对。”
维尔贝克急道:“成老板,这可是关乎到本地粮食市场将来的话语权归属,难道你就真的坐视别人抢走属于你的东西?等那个吉恩坐上我的位置,你再想掌控本地的粮食市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成大朋却没有受到他的影响,面色平静地回应呢道:“维尔贝克先生,我只想知道一些确切的消息,而不是来来回回的兜圈子。你如果只是想干掉竞争对手,那我建议你直接去黑市花钱雇几个身手好的刺客。如果是需要我的帮助,那么请你把你所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一点都别漏。”
成大朋已经不是第一天与维尔贝克打交道了,直觉告诉他,这个荷兰人所说的话依然不尽不实,有故意隐瞒的地方。而成大朋又岂是会被轻易鼓动情绪的人,越听越是觉得有疑问,自然坚持不肯松口答应维尔贝克的请求。
维尔贝克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站在旁边的秦华成觉得这家伙大概下一秒就会站起来爆发了,毕竟成大朋的态度完全没有给他留什么面子,而是在不断地打击他。
维尔贝克将身体靠在座椅上沉默了许久,成大朋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并没有开口催促。屋内的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秦华成几乎等得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维尔贝克才终于再次开口了。
“好吧,你说得对,既然现在是我需要你的帮助,那我的确应该更坦率一些。”最后还是维尔贝克表示了服软:“但请你记住,我们有共同的利益,你帮我,就等于是在帮自己。”
“这个道理不用你讲,我自然明白。”成大朋点点头道:“说正事吧,议事会到底打算怎么做?”
“议事会不但准备要改变粮食收购的方式,而且还打算要把大成米行在巴达维亚粮食市场上的份额逐步打压下去。”维尔贝克放下包袱之后便语出惊人:“成老板,他们已经对你越来越不放心了!”
维尔贝克声称,巴达维亚的议事会对大成米行长期把控本地粮食市场已经颇有微辞,这一方面是每年东印度公司从市面收购粮食时必然会遭遇价格水分,大成米行在本地的垄断经营让荷兰人想杀价都无从下手,只能洗干净脖子等着被宰一刀。
另一方面,议事会认为这样长期依赖于一家粮商提供市面一半以上的粮食,对于本地的安全也是一个不小的隐患。虽然成大朋曾在1632年的巴达维亚战事中与东印度公司共度患难,但这并不表示荷兰人对他就已经彻底信任了。
由于成大朋所经营的跨国商贸与大明、海汉、安南、柔佛、占城等国都有来往,甚至连葡萄牙、西班牙、马打蓝这些国家都有不清不楚的接触,议事会认为不能将维系本地社会稳定的重要资源全都交在他一家手上。这次吉恩向议事会提出的建议中便明说要加大东印度公司自家的粮食作物种植规模,并通过条件优厚的长期收购合同扶持中小农场主种植粮食,让他们逐步摆脱大成米行的控制,直接向东印度公司提供比现在更为廉价的粮食。
当然这些手段并不见得能够很快见效,毕竟成大朋这几年的经营都是为了垄断本地粮食市场这个目的在努力,对于这些意料中的手段,他仍有很多反制的办法,而东印度公司在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仍然还得依赖大成米行提供一部分的粮食供应。但这种改变的势头只要起来了,东印度公司会利用统治者的地位优势慢慢挤掉大成米行的市场份额,或许两年三年之后,就能在粮食市场上完全摆脱对大成米行的依赖了。
成大朋听了之后倒是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这就完了?如果他们只是想通过正常途径来竞争,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维尔贝克道:“不,这些措施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其实议事会也是有数的,所以他们会先找你谈一谈,劝你主动放弃对巴达维亚粮食市场的操控。”
“主动放弃?那怎么可能。”成大朋摇摇头道:“你也知道大成米行的经营状况,如果主动退出粮食市场,那本地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
“粮食供应量会暴跌,而粮价会暴涨,可能还会出现饥荒,并且会由此引发一系列的问题,说不定还会因为发生内乱而招来外敌。”维尔贝克立刻作出了回答,但他仍是对成大朋告诫道:“但议事会认为他们有办法解决粮食问题……我听说在吉恩的怂恿之下,范迪门总督已经派了使者前往占城国,试图从那边采购一批廉价粮食,以减少今年从大成米行采购粮食的数量。”
“占城?有点意思……”成大朋虽然面不改色,但心里却是已经生出了警惕。
占城国虽然只是中南半岛上的一个小国,不管军事还是经济都乏善可陈,但这个国家却盛产水稻,占城稻早在宋代便传入大明,以早熟、耐旱,适应性强而著称。海汉立国之初,一度也曾依赖于占城国供应的粮食,两国间甚至还曾以物易物,以海汉产的武器与占城国交易粮食。
作为产粮大国,占城每年发卖到其他国家的粮食也不是小数目,而荷兰人如果要向其订购粮食,也算是正常操作。以成大朋所掌握的国际粮食交易价,如果算上运费,从占城进口粮食的成本大概要比大成米行提供给东印度公司的收购价稍高一些。但如果东印度公司安心要打压大成米行,通过这种手段来减少本地采购量,那就不能简单用经济角度来考虑成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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