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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寒怔住。br/>
她没想到,在须秀林走前,家里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br/>
她沉默着,想起那日夜里的种种。br/>
三更时,她惊醒,补好了外衣,但漏掉了内衬和里衣。br/>
四更时,她离开了镇子。br/>
大概就是这时候,须秀林在那边说梦见了她。br/>
须秀林酗酒将近三年,一大早不吃饭就去喝酒的事情没少做过,烂醉如泥的时候也常有;他肠胃脾脏在那时候就已经被损害得很厉害了。br/>
后来收敛了,又在琢磨着赎回田产,积攒家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对自己的身体依旧是完全不在意。br/>
这个情况直持续到去年暮春,须沐宝接他来镇上居住才止住。br/>
须沐宝成了生员之后,须秀林就在镇上给他买了宅院。br/>
新宅总共花了不到一百三十两,须秀林拿了一百,剩下的是须沐宝零零散散孝敬他的钱。他把宅子置办妥当以后,也不住,新宅直等到隔年秋天须沐宝从莆关山回来才算是有了住户,而须秀林依旧执着地住在乡下老宅。br/>
他住得远,也坚持不许老宅来外人,须沐宝在镇上跟着另一位先生继续读书,一个月回去一次,也不知道他天天一个人在家蹲着是如何过日子。br/>
这样过去半年,等到去年春天的某日清晨,须秀林自个儿去村里井台打水,在把一桶水提出来的时候,他挺直身体的瞬间突然就喷出来了一口血。br/>
之后,须沐宝就把没法再反抗的须秀林,接到镇上去养病了。br/>
那时大夫就说,须秀林的五脏老了破了。万幸是倒在村子井边上,若是一个人倒在家里,没人发现,他自己又起不来,一天过去人也就没了。br/>
在附近几个村里担任大夫角色的,是常家的一个族老,说话不怕任何人嫌晦气。br/>
但须秀林除了又瘦了一些外,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别的太严重的事情。br/>
不过须沐宝在他来后一个月发现,他咳嗽偶尔会痰里带血,只是他有意瞒着所有人。br/>
到了今年三月,他开始犯糊涂,偶尔会认不得人,偶尔会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偶尔又是清醒正常的。br/>
五月,他又吐了一回血。这一回过后,他身体状况便一日比一日差,力气也是用每天都能感受到明显差异的速度弱了下去。br/>
到七月,他就已经没法自己起身了。br/>
也是这时候,他咳血变得频繁了,每天糊涂的时间更长了。br/>
“他是五更刚过、我们刚出城的时候离开的。他前一刻还在念叨你,但忽然换了娘的名字,他念了几句后,就忽然没声音了。他那时口齿清晰,除了认定姐姐回来了外,人也清醒着,当时我没想到他走得那么快,马拉着车又走了几十步,我才发现他不是累了。”br/>
是了。br/>
他想死。br/>
沐寒想。br/>
从娘过世以后,他就已经有了厌世的样子了。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酗酒了,只不过还没到整日烂醉的地步。br/>
后来须沐宝的应对迟钝的毛病,加重了他的这种倾向。br/>
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后来小宝好转,也没有促使他改变主意。br/>
至于为什么没有自戕……可能一来欠缺胆量,二来,估计是他到底不想给小宝再添上一个自绝的爹。br/>
沐寒有意沉下脸,抚了抚衣袖。br/>
她一直都想回村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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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才是她的家,才是她熟悉的地方。br/>
但她又不想再错过须沐宝老师的拜访。br/>
老先生第三日来过一回,但那时她已经在道观里了,便没见到。眼下那老先生还在镇上住着,后面显然还会再来。br/>
这种为难并没有持续多久。br/>
第九日那老先生便又上门来了。br/>
老先生年逾七十,但满头乌发,精神矍铄,乍看不过五十许人。br/>
老先生是和三个学生一起来的,三个学生都是须沐宝的师兄,其中就有沐寒那天在银楼里碰见的那个。br/>
扈邵宁本不想来了,但又不敢让老师知道这桩根本没来得及发生的糗事。br/>
到了却发现,那神仙一样的道姑好似对自己全然没有印象了一般,他有些失落,但又免不了松下一口气。br/>
沐寒注意力全在那老先生身上。br/>
老先生身体康健,气色极好,不然也不会有精力反过来特意关心学生身体与生活。br/>
他在学生那里看见过沐寒写的讣文,对她的师承颇有些好奇。br/>
老先生年事已高,沐寒“出了家”,两人对话,并没有什么避忌。br/>
张先生年轻时游历四方近二十年,年届四十方接受了吉山书院的延请,他看遍了国内的山川人风,去过月伯藩、莱国这样的蜀蓟国属国,也去过菹王国和客撒沙陀这样文字习俗皆与蜀蓟国不同的异域,才高识远,可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孩童窥探这个世界时才应有的纯稚与天真。br/>
他问了沐寒师门位置,沐寒说在菹王国北方逾万里的地方;又问沐寒这回来路上可有什么新奇的见闻,沐寒捡着路上看见的事情,结合各地的风土人情,挑挑捡捡删删减减地和老先生讲了。br/>
老人年纪大了,再出不去了,听着别人讲旅行趣闻,有些解瘾头的意思,兴致盎然。br/>
须沐宝师兄弟几个在一边陪着,也另在讨论些别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内中最年长的那个发现,沐寒和张先生谈的一些东西,他们已经听不明白是在说什么了,忍不住插了一句。br/>
“我们这是槛外人和槛里人在说话。”张先生扬扬眉毛,声音洪亮,说完朝沐寒眨了眨眼睛。br/>
沐寒觉得这位老先生许是看穿了什么,但没有揭破。br/>
老先生是凡人,但身体状态还十分年轻,身上并无病痛,对修道长生之事也没什么在意、信任。br/>
沐寒有意答谢他多年对须沐宝的爱护,最后竟颇有无从下手之感。br/>
几番犹豫,她于当晚夜里去了趟莆关山。br/>
这也是她几日以来第一次单独出门。br/>
莆关山风景平平,但却是张先生少年成婚生子的地方。张先生二十余岁先后经历丧妻、丧子,之后便孤身外出游学。他境遇与须秀林又有几分像,只是他在外漂泊多年后,看开了。br/>
正如张先生是个凡人,这莆关山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小宝就是在这里突然没了那钝毛病的,他说不出因由,沐寒也找不到,但只要他好了,其余便也不重要了。br/>
其实沐寒心里另有了些想法,只是她还在犹疑,没有循着那想法继续往下想。br/>
张先生不好其他,只爱一口茶。他居所的院后就是他养的几株茶树,他平常喝的茶,除了少部分是学生孝敬的外,也都是从那些树上采摘茶叶再行炮制的。br/>
学生孝敬的茶他根本喝不完,但张先生喝学生的茶只是喝个意思,尝两回就收起来了,这树上的茶,才是他几乎天天饮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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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儿女,晚年大概是把学生和茶树一起当孩子养了。br/>
沐寒在心里道了句得罪,悄悄把几株茶树都起出来了。她把茶树放在神秀塔里栽了一会儿,其间捏碎两颗下品木系灵珠,用木系灵气洗刷了一下这茶树的“经络”。br/>
茶树被最纯净的木系灵力这样一洗,本就被打理得很好的它,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精神了,叶子更是水灵灵地绿得通透绿得发亮,宛如上好的翡翠。br/>
赶在茶树有更大的变化前,沐寒把它们再一次起出来,然后移回原本的地方。br/>
她又掐了几个土系木系的法诀,在不伤茶树根系的前提下动了动这方的土。一来是抹去起茶树的痕迹,二来是略微改善土质,确保茶树栽回来也能长得很好。br/>
正如她没有在仙城、仙门里就给弟弟和可能已经进门的弟媳妇置办好礼物,对于张先生这三株茶树,她也是一样不敢做太多手脚。br/>
这一带灵气贫瘠匮乏,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有修士路过。br/>
炼气二层以上的修士,就已经不是单个或是三两个凡人能应付的了。留了太好的东西,令过路修士有所感应,反而招祸。br/>
沐寒想着,临走前还是有些不能放心,最后从莆关山上取了几块石头,按一定排列或放置或掩埋在张先生家附近。br/>
这是个简单的、不需要灵力催动才能运转的敛气阵法。br/>
这样一来,无论是茶树还是小院,在低阶修士眼里都不会再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br/>
张先生身体很好,有这几株茶树,兴许能活成百岁人瑞。br/>
沐寒做完这些,天已经快亮了,她抓紧时间回到家中。这些日子,除却前日恐吓尤家刘氏,她在家并未表现出多少不同常人的地方,三餐都是与众人一起,这早上让人发现她不在,她可说不清自己怎么出的大门,又是出去做什么了。br/>
等过了须秀林的三七,沐寒终于将给这对夫妻的新婚礼物都拾掇妥当了,她将东西拿给须沐宝张绣竹,这夫妻俩都被她的手笔吓了一跳。br/>
两人原本想除了那两对玉佩,剩下的都推拒掉,但沐寒只说她如今在异国也有自己的产业,并不缺花费。br/>
她不可能让他们两个把东西推掉的。这些东西过了她这个修士的手,如今都别有玄机,留着不说能逢凶化吉,几十年病不沾身是有的。br/>
三七过后,村里来的几个须家人说要回去时,沐寒提出想去乡下老宅住几日,也要跟着回去,等五七再回来;须沐宝想到,对于沐寒村里人可能还会有很多口舌,不想让她过去。br/>
张绣竹则是想到,于姑姐来说,或许乡下老宅才算是家,想着不然一家人一起到乡下去。br/>
“公公也是在乡下的时候多。”丧期不宜走动,但一来乡下就是他们家,算不得串门,二来也是,须秀林生前也是执着于住在乡下,若不是后来病重被儿子知道,没法拒绝儿子了,他或许会在乡下住到死。br/>
须沐宝几番犹豫,又看姐姐像是打定主意要回村里去,最终决定自己跟着一块儿回去。br/>
他这个同胞兄弟也在村里,那些长舌妇总会有些顾忌。br/>
他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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