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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希莫·波尔沛的心中:
与逐渐陷入泥淖、不知何时会像姑嫂叔伯们那样被夺去贵族头衔的自己不同,福葛兄妹几乎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出众的相貌以及年纪轻轻便考入名府大学的才能,同时具备这两点的人,在上流社会不受欢迎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大学是个小社会,各种阶级与性格的人齐聚一堂。
有的人倾向于用善意看待他人,而有的人则是难以控制自己渴望摧毁一切比自己优秀之人的嫉妒欲。
其结果就是:福葛兄妹在大学里遭受到的欢迎,几乎背离了这个词的本意。
——他们被捧杀,被高看,被轻蔑,被议论。
“那么年轻,怎么可能考入我们这样的学校?”
“我看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两只眼睛一张嘴,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博得了考官的青睐!”
“家里塞钱送进来的吧?”
“听说是那不勒斯的世勋贵族呢。”
“什么破名头,花钱买来的吧。我已经调查过了,那对兄妹的祖辈可是吃人血馒头的战争贩子……”
即便如此,形容相仿的兄妹俩还是保持着同出同入的生活做派,不受外界言语的干扰。
他们将彼此身边的间隙填得满满当当,不让任何第三者拥有介入、从而伤害到对方的可能性。
这种仿佛共生的生存方式,让马希莫·波尔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想要了解福葛兄妹。
尤其是同样身为贵族家庭第二子的萨巴雍·福葛,马希莫很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与哥哥潘纳科特仿佛捆绑在一起的关系。
某一天,真的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午后。
古典音乐部的活动中,原本负责拉小提琴的社员因为不慎扭伤了手腕无法出席。
当时的负责人准备死马当活马医,将传闻中脾气很好、学不会拒绝他人的萨巴雍·福葛叫了过来,完美弥补了临时的空缺。
萨巴雍的小提琴拉得极好,这是就连从小接受同样教育的精英子弟们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活动结束后,她自然而然被古典音乐部的社员们围在中心,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搭话。
女孩的小脸紧张得有些红扑扑的,但还是非常从容地应对了大家的问话,得体而温和。
于是马希莫发现了:萨巴雍·福葛其实非常擅长交际。
她只是宁愿陪在不善言辞的潘纳科特·福葛身边,表现得懦弱内向,也不去另交额外的朋友。
那么,为什么要伪装呢?
或者说,像这样笨拙地掩藏着自己的本我生活,难不成是在畏惧着什么吗?
莫名的冲动驱使了马希莫,让他主动向萨巴雍搭话:“福葛同学,可以过来一下吗?”
被如此正经地叫到名字,女孩先是怔愣,那双浅红色眼睛的主人立马反应过来:“波尔沛?”
马希莫也很惊讶。虽然他们是大学同学,但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一瞬间就能认出自己是谁。
在马希莫的印象里,由于他讨厌本质与自己相同却总是在伪装的潘纳科特,他甚至都没有同对方——乃至对方的妹妹说过哪怕一句话。
“就是有些话想要问一下你,”马希莫语焉不详地回答,“方便过来一下吗?”
“当然了。”萨巴雍欣然接受。
她看起来莫名其妙的高兴,像小动物似的来到马希莫身边,丝毫不知对方的用意。
二人一齐散步,直至校园入口处的喷泉边。
这里一直是很多学生乘凉的不二选择,今天不知怎的,居然没什么人。
马希莫和萨巴雍隔着一点距离,彼此在喷泉边坐下,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哎呀……”良久,少女抚着自己的心口,叹出一口气,“刚才真是吓到我了。”
“什么?”马希莫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大家都一股脑拥上来和我聊天的事呀。”萨巴雍歪头看向身旁比自己大出十岁的青年。
“今天哥哥不在。还好有波尔沛同学你及时出手,不然我现在估计要一个人应付十个人。”
“那种事情根本办不到的啦!”
说谎。波尔沛敏锐地察觉到萨巴雍没有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只是为了让他在自己面前不再那么拘束,这才刻意说了这样的话。
意外地懂得察言观色呢。
“福葛同学——”
“你叫我萨巴雍吧。”女孩打断了马希莫。
随后,她不好意思起来:“称呼姓氏总有些怪怪的…毕竟,我哥哥好歹也是一个福葛。容易产生歧义。”
马希莫于是改口:“那么萨巴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吗?”
“马希莫·波尔沛,波尔沛家的次子。”女孩竖起食指,煞有其事地回答,
“…什么的。”
望着马希莫严肃起来的面孔,萨巴雍没忍住“噗嗤”一笑:
“好啦好啦,不吓你。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她喜欢讲你们这些青年才俊的事。不过,也就只告诉我那么多。”
“关于你的家庭构成啊兴趣爱好啊之类的隐私,再怎么说我都是不可能知道的。真的哦?”
虽然这些话的可信度照样很低,但马希莫也没必要当面揭穿对方。
“就像你一样,萨巴雍。我曾经有一个哥哥。”
“在我出生之前,他是波尔沛家万众瞩目的长子。在他之后诞生的我,不过是一个为了保全家族存续的——”
说到这里,马希莫下意识地顿住了。
“你想说的是‘备胎’?”萨巴雍贴心地为他补充。
马希莫点了点头。看来不止是他,其他在多子贵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听说过这个说法。
“既然你都说是‘曾经’了,为什么不向前看?”
女孩不再看他,而是将视线转向前方:“现在的你才是波尔沛家的合法继承人,没有人再能对你说三道四。就连你的父母都不能。”
“马希莫,你有着比起你那个抛弃家族的哥哥更加正统的继承权。”
“所以,你还在为了什么而不安呢?”
拥有石榴般澄澈红色的眼睛,却能看穿波尔沛潜藏在最深处的、对于家族未来以及自身未来的忧虑。
石榴的果实多籽,无论是在东西方都具备着多子多福的意象。
对于渴望子嗣绵延、家族盛兴的贵族们来说,石榴毋庸置疑是好的意象。
不过有些时候,好的意象倒也不尽然是好的。
冥后珀耳塞福涅曾经被哄骗着吞服了四粒来自地府的石榴籽,从此每年必须有四个月是她重返幽冥的日子。
尽管冥王哈迪斯对于妻子的爱如一不变,但这段感情的开始的确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掠夺、强迫,以及欺骗。
但女孩石榴色的眼睛显然让马希莫想到更多。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血的颜色,继而也联想到了死。
他回忆起自己二十多年来对于兄长托尼欧的嫉妒以及崇拜。
然后,马希莫惊讶地发现,同样的火焰也在激烈灼烧着萨巴雍·福葛的双瞳。
一个诡异的念头油然而生:
萨巴雍·福葛会嫉妒潘纳科特·福葛吗?
与托尼欧和马希莫不同,他们是更为亲密的双生子。
在同样的子宫里孕育成形,如同一个人的手与脚那般密不可分。
呱呱坠地之后一起接受了教育,甚至是一起升入高等学府……
想要彼此的人生轨迹达到如此高的契合度,这二者就必须保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高度同步。
这也就意味着萨巴雍·福葛不可能拥有“自我”了。
她是自愿并且盲目地成为胞生哥哥的附庸,因为心中对于另一方浓烈的爱意以及恨意,成为了那个「站在原地的人」。
如果哥哥不擅长或者不屑于去做什么,即使自己身上展露出了那方面的天赋,也会刻意压抑自己的可能性,不去成长。
如果哥哥擅长什么,即便是天生没有那方面的才能,也会呕心沥血辛酸泪流地追赶。即使付出的代价是永无止境的痛苦……
与其选择了这样的人生,还不如一开始就在母胎中被另一方作为养料吸食殆尽。
或者干脆融入胚胎,合二为一,成为对方身上的嵌合体。
这样的人生,对于他们这种不被期待诞生的人来说,会不会显得稍微轻松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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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结束。
原本满不在乎地与马希莫争论着小提琴典当价格的老板,见到银发红瞳的少女朝这边走来,立马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哎呀,这位贵客想必就是波尔波先生推荐来的客人吧?您请进,随便挑随便选,我会给你最好最优惠的价格——”
虽然自己狗腿迪亚波罗或者多比欧的时候没什么自觉,但别人一朝狗腿到自己身上了,萨巴雍多少还是有点冒鸡皮疙瘩。
于是乎,为了让年过五十的老板别在自己身边演夹子,他直接搬出了自己的最大杀手锏:
“老板,你这个距离真的多少有点暧昧了。要知道我的精神病可是一触即发的……”
闻言,琴行老板顿时撤出几里地去(开玩笑的,只是差点退到店外),讪笑道:“那您自己看哈,我先出去一趟……”
“看上什么只要拿走就好了,我不收钱!”
嚯!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怎么着也得捡个最大的便宜吧。”「贴吧紫烟」提议:“后生仔,林北命令你拿走最贵的那个!”
萨巴雍的嘴角顿时如某位传奇雇佣兵般歪出了风度,歪出了自信:“正有此意。”
说罢,他忽略掉那个站在柜台面前的长发美男,一头扎入充满木质香气的二手琴行,开始一件件端详起来。
当然,萨巴雍又不懂除了扣键盘以外的任何艺术。
他只是通过观察它们的标价来判断哪一件乐器身上的艺术水准最高而已。
在马希莫眼中,曾经相谈甚欢的处境相同者,居然忽视了自己的存在径直走向店内,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知是遇到事件之后对方心性大变,不愿相认。还是自己为了支离破碎的家族奔波劳走,已经不复当初校园里学生的模样了。
正当马希莫准备带着自己那把名贵的小提琴离开,却被人从背后忽然叫住——
“等一下!”
怀揣着不明的情绪,长发的男人回头看去,萨巴雍正站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那把小提琴:
“它也是这家琴行的所有物,对吧?”
居然不是因为认出了自己,而是因为自己手里的乐器。马希莫愣了一下,随后摇头:
“我本来是打算卖掉它的,但老板给出的价格实在是太低了。”
“所以,它姑且还不属于这里。”
话音刚落,马希莫就发现面前少女瞬间变得失落:“那可惜了……”
“明明无论是清漆的色泽还是时间沉淀后的气味,你手里这把小提琴都是绝对的上乘货色。”
而且,绝对是古董中的古董。
小提琴这种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木质里面的水分越少,拉奏出来的乐音就越纯粹优美。
岁月的沉淀让其变得更为动人。
“后生仔,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偌大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乐器是比这个长毛拖把头手里的提琴更贵的?”
“不知道。”
也不在意面前的人会不会觉得自己自言自语像精神病,萨巴雍只是下意识地回答。
“也许是直觉吧……总觉得应该是这样才对。”
“你要试试看吗?”马希莫拎着小提琴的琴颈,将弓弦和琴的本体都递到了萨巴雍的面前,邀请道。
“让我来?真的假的……”萨巴雍指着自己。
他在内心狂戳「贴吧紫烟」:“要上吗??”
“你爱上不上。”
“好吧,那我就上了!”
萨巴雍毅然接过男人手中的小提琴,深呼吸一口气,将琴身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有模有样地架起弓弦。
这一切行动都仿佛行云流水,是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造就的。
光是这样去看,「贴吧紫烟」甚至会觉得他很有天赋。
在马希莫眼中,如今这一幕简直就和几年前大礼堂救场的萨巴雍·福葛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这一幕的动容没有持续多久。
鼓足勇气拉动琴弦的萨巴雍,发出了仿佛不是人类能够演奏出的地狱之曲。
如同千万位北美工匠一齐在大森林里打开电锯砍伐红杉木,又好像是百万位老师写板书时不小心用指甲划过了黑板……
这世间最为尖锐乃至于恐怖的声音,尽数糅合在了这短暂的乐章里。
路过琴行的人们,最远的甚至隔了一条马路,都忍不住痛苦地捂住耳朵倒地不起。
“这…这真是来自地狱的古典乐…!!”
“我仿佛看到死去多年的太奶从地狱里爬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撒旦之手,这是恶魔才能演奏出的乐章啊!!”
萨巴雍:“……”
原本打算结束演奏的他,在听到痛苦路人们的冷言冷语之后,决定稍微小小地延长一下自己的“即兴演出”。
至于做出了将小提琴交给萨巴雍的决定的马希莫……?
在vvvv位置欣赏了古典乐大逝萨巴雍的美妙艺术的他,此时已经毫无自知地被干晕在地上,对后续发展全然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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