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八,这一日早晨何肆差点没有爬起来,他知道自己病了,风邪入体,头疼脑热。
何肆几乎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般撑着身体去到屋外揩牙洗脸,本就缺少血色的脸上除了几块淤青就只剩病态的苍白。
外伤内病,狼狈万状。
何肆不禁自问,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弱不禁风了?
他是被吵醒的,母亲齐柔正在屋外驱赶着不知从哪飞来的乌鸦,晾衣竿子敲着瓦檐,叮叮哐哐,动静很大。
那乌鸦在屋檐上蹦蹦跳跳,就是不肯飞离,而且叫声愈发的粗劣嘶哑。
何肆见状,边接过母亲手中的晾衣竿,边出声安抚道:“娘,你和一只乌鸦置什么气啊,它不肯走就随它去吧。”
齐柔很是坚决道:“不行,你这才刚回来两天,这乌鸦就上门了,多晦气啊。”
何肆宽慰她道:“乌鸦放在以前这也是吉祥鸟,在古代,咱们北人以乌声为喜,鹊声为非,出门遇上乌鸦报喜,是好兆头。”
齐柔气喘吁吁,脸色微红,板着脸说道:“我可不管什么在古代,我只知道乌鸦报灾,夜猫报丧,不吉利的,不行,得赶紧把它赶走。”
何肆见母亲态度坚决,无奈妥协。
他将手中竹竿靠在墙边,弯腰捡起一块碎瓦片,并不发出声响,一甩手,用上巧劲,小瓦片朝着乌鸦飞去,轻轻地扫过乌鸦尾羽,乌鸦怪叫一声,振翅飞离。
何肆一使劲,昨日攀山掘地的疲惫一下子都涌现出来,又是喉间一痒,剧烈咳嗽起来。
齐柔顾不上乌鸦,忙问何肆怎么了。
何肆清了清嗓子,强打精神,只说是受凉了,喉咙有痰,转移话题道乌鸦已经飞走了。
好在齐柔看不见何肆的惨状,也没有太过担心。
刚刚挑水回来的何花却看得真切,虽然关切何肆的身体,却被他的噤声手势拦下,没有出声询问。
何肆没有在家吃朝食,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昨日约定好的,他今天要去封丘巷等候汪先生。
何肆前脚刚走,何花就在齐柔的授意下跟了出来。
何肆看见何花,刚要开口,何花便笑着说,“娘虽然看不见,但是心明着呢,我也是奉旨跟着你,可不准嫌我烦。”
何肆只得笑笑,说道:“哪敢啊。”
何花问道:“身体怎么样了?”
何肆摇摇头,说道:“真没事,就是昨天在蝙蝠洞里沾了些水,有点受凉了。”
何花双手叉腰一脸无奈道:“就你这倔脾气真有事也不会说,娘嘱咐我给你去药铺买些枇杷露,但我身上没钱了。”
“你的钱呢?”
何肆记得自己刚出狱那晚,父亲给了何花不少钱,让她置办去晦的火盆柚叶,这钱最后父亲没收回去,让她自己留着的。
何花一摊手,没好气道:“你昨个在蝙蝠寺把人家药师佛的金身都弄坏了,人家灵璨小师傅对着佛像长跪不起,都快哭了,我能怎么办,只好走的时候就钱全部都投进功德箱了。”
何花那颇有怨气样子,就好像是何肆犯了什么大错,累得她一身家当全给他缴了赎钱似的。
何肆知道这时候不用多说什么,麻利地从腰间掏出银子,分了几钱给何花。
何花有怨气是真,却不是因为心疼钱,而是何肆到现在都没有告诉她为什么突然要拖着受伤的身子舟车去蝙蝠寺的理由。
总不可能是心血来潮去验证一个梦境的真实性吧?
不过她当时气话都说了,“你不说我不过问就是了”,现在碍于面子也不好再开口询问。
何花没有收钱,说道:“算了吧,你的钱留着招待那先生,等会儿你自己去药铺,我可不管你。”
何肆点了点头,收回银子。
两人遂朝着不远处的封丘巷走去。
时辰尚早,有福茶肆的茶棚还是被南城早起的老人所占据,何肆踅摸了一圈,没有发现汪灵潜的身影,应该是还没来。
何肆刚要坐下,就发现有许多老人正围着一位中年戴毡帽的男人,那男人何肆昨天见过一面,是个养鸟玩笼的,似乎听有茶客称呼他为威爷。
那威爷将鸟笼摆在茶桌之上,京城老爷们有三宝——核桃、扳指、笼中鸟。
这威爷一身全兼备了,来时右手扳指左手核桃,拎着一张黑布罩子的鸟笼子。
养鸟玩笼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要是引起围观,无非就是两点,鸟儿有灵性,笼子特华贵。
何肆瞥了一眼那笼子,罩着布罩,对于养鸟的人来说,不用看见鸟,只要看见笼子就知道人家养的什么鸟。养红子用白布罩子,养黄鸟用竹色布罩,养百灵用蓝色布罩,如数家珍。
这本领何肆自然是不具备的,威爷一揭开布罩子,简简单单的黄杨木花卉纹鸟笼,雕刻虽好,材质却是普通。
在京城,天子脚下,有钱无权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显摆玳瑁、象牙、黄花梨这等御品。
本以为笼子不是什么好笼子,那鸟应该便是稀罕鸟了。
结果在笼中跳跃的既不是黄鸟也不是百灵,不过是一只乌羽黄喙的八哥。
八哥虽不如百灵鸟讨喜,会押口,但胜在能说人话。
八哥停在沙杠上,发出尖锐的人声:“各位爷吉祥!各位爷吉祥!”
顿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这京城外城不比内城,到处都是茶馆,其中有些茶馆就是专门为玩鸟的爷预备的,大家志同道合爱好一样,坐在茶馆里喝茶聊天听鸟哨。
谁家的百灵要是学会了十三套大口,在茶馆里当众来上这么一出,那是极其露脸的事,鸟的主人也会被大家伙众星捧月一般地对待。
在外城,还得是时兴这下里巴人的一套。
人都被威爷吸引过去了,桌位自然空出许多,何肆识相的不去凑热闹,找了一张靠外的桌子坐下,能一眼看到巷口。
一位头戴毡巾的妇人走了上来,往桌上放了一壶热茶,对着两人问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何肆见招待的不是那伙计小刘,有些诧异。
这位妇人何肆也认识,是掌灶师傅的媳妇儿,不知道姓名,平时不会露面,也就逢年过节生意好时会来帮忙。
何肆说道:“麻烦您了,暂时不用,我们等人,人齐了一道点。”
妇人点点头,依旧客气道:“那行,我这就先不招呼了,有事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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