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饲龙站在奉先殿之中。
面前香案上竖着一座金漆雕龙的大神龛。
里头安静地摆放着先帝成斧正的牌位。
奉先殿又叫小太庙,太庙由于过于正式,除了一些定期祭祀,和国家级大事件的告祭之外,其他时间是不能随便祭祀的。
故而以奉先殿小太庙是来奉祀先祖,没有陪祀。
袁饲龙这次的目标可不是配享太庙的武将了,而是直指上书大离仁宗喜帝陈斧正的牌位。
当然,他事先和陈含玉通过气的。
这小子,听说自己要拿着他爷爷的牌位砍人,险些没有击节赞叹。
连声说妙,这活,太牛了!
此刻还在殿外候着呢。
当真是孝子贤孙。
袁饲龙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对不住啊,对不住,谁让你是最近一朝的皇帝呢,龙气最足,借你牌位一用,回头让你大孙子多给你供奉些血食。”
走出奉先殿时,袁饲龙手中多了一块先帝灵牌位。
陈含玉上前一步,关切问道:“袁老,怎么样?我这爷爷,龙气足吗?”
“还可以,毕竟是先帝了,肯定没你老子足。”
“那我马上叫人立一块‘当今皇天上帝万岁万万岁’的长生牌位,你看来得及吗?”
袁饲龙面色古怪:“你倒是有心,陈符生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是他的福报。”
陈含玉好似真听到了褒奖,连连摆手:“哈哈哈,哪的话啊,物尽其用不是?”
你是真听不出好赖话啊?袁饲龙摇摇头:“不必,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好嘞!”陈含玉激动应声。
不过半日,三千精兵在德胜关外静候太子出城。
自封了“神武大将军总兵官”的陈含玉端坐銮驾,被文武重臣簇拥着。
迎面遇上一个身高九尺的老者,一身短褐。
与太子同一銮驾的袁饲龙立即下车,殷勤着凑了上去,腆着笑脸迎回了来人。
銮驾很大,三人同乘并不拥挤。
这是陈含玉第一次见李且来。
李且来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宿慧转生的太子。
銮驾之上,陈含玉拱了拱手,谦逊笑道:“我就斗胆称你一声李老了。”
李且来疏离客道,目无余子:“您是千乘之尊,何须尊我?”
銮驾密语,无人可闻。
陈含玉自嘲一笑:“李老面前,我等化外之人不敢称尊。”
李且来脸色淡漠,言含轻蔑:“你既已知道自己是化外之人,为何不肯觉醒宿慧?”
太子殿下反问道:“觉醒宿慧之后,陈含玉还是陈含玉吗?”
李且来听得此话,微微侧目:“你倒是有些意思。”
陈含玉发自肺腑道:“不管我那化外之身如何,我这辈子,只会是陈含玉。”
不想觉醒仙人记忆的宿慧,有点意思。
须知袁饲龙之流,也不免自诩鹤立鸡群,遗世独立。
之前一句“未闻变于夷者”无不揭示着他心中的倨傲。
这些仙人眼中,瓮天之中的含灵就是土着,就是蛮夷。
这陈含玉所言,他只愿做自己,就算是蒙昧不明,沦为多数仙人眼中的土着蛮夷。
如此,倒是要高看他一眼。
袁饲龙一旁抠鼻,一边在心中暗叹道:“还是你小子会拍马屁,三言两语竟将这老匹夫给捋顺毛了。”
陈含玉笑道:“我若做不得我,不如归去。”
李且来闻言收敛倨傲,对着太子殿下见礼道:“那草民就见过太子殿下了。”
陈含玉不闪不避,欣然受之。
……
歪歪斜斜的潮音桥上。
何肆头晕目眩,刚刚醒神。
这个瞎子几下摸索,触到了横陈的樊艳。
他问道:“没事吧?艳姐?”
“没事。”
樊艳面色苍白,支起身子,没有按捺住好奇,往北面坠龙之处看去。
那是潮音桥北侧,鲸川东岸。
一条白龙扭曲伏地,深陷泥泞。
樊艳心头剧震。
虽是第二次见到这头白龙了,震撼之感却依旧难以言喻。
她讷讷道:“那条龙,好像掉下来了……”
何肆他看不见,心下倒是还能保持几分镇静,他苦笑恍然:“我说怎么这么大动静呢……原来是龙掉下来了啊。”
随即他问出一句痴语:“摔死了没?”
樊艳嗔怪地看了一眼何肆,连说:“呸呸呸,童言无忌,百无禁忌。”
“走走走,我们快离开这里。”樊艳嘴上如是说着,却是难免眼往远处瞟。
只见那条身长十数丈的白龙喘着粗气,口鼻溢血,周身不断有水汽溢出,很快就将它笼罩起来。
这是这迷雾太过淡薄,遮蔽不了龙形。
白龙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雾气氤氲中,一对龙睛向着潮音桥看来。
樊艳与之相对,似乎看到了拟人的哀怨。
还有悲戚和希求。
樊艳心头忽然流露出几缕绝对不该出现的怜悯,好像中了什么蛊惑,内心不免伤怀,“它不会真要死了吧?”
“艳姐?”
见嘴上说着要赶快离开的樊艳却是迟迟没有动作,何肆不由呼唤一声。
樊艳愣了愣,小声说道:“弟弟,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它吧?”
何肆蒙了,疑惑道:“它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怕啊?”
樊艳脸色竟泛起几分小女子作态:“可是它受伤了,好可怜的样子……”
何肆一脸茫然,艳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难道这就是私塾老师教过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
还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何肆有些无奈道:“艳姐,你魔怔啦?那可是龙啊。”
他还不知道此刻樊艳的内心已经被那白龙掌控了。
他看不见,自然不会被那龙睛蛊惑。
樊艳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它。”
“艳姐!”何肆一把拉住樊艳,有些焦急道:“你到底怎么了?”
樊艳挣脱何肆的手,不管不顾就要跑去白龙身边。
何肆察觉出些许诡异,面色一凛。
远处的白龙见状,无力张嘴,发出微弱的戛铜之声。
(正儿八经的龙吟不是牛吼,而是戛铜声,古代还有一种叫假龙吟的乐器,专门模仿龙吟之声,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皎然的《戛铜碗为龙吟歌》或者李贺的《假龙吟歌》。)
目不能视的何肆闻声,当即呆立,如听仙乐耳暂明。
忽然伏矢魄一振,何肆打了个冷颤,强行助他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中挣脱。
何肆后背冷汗涔涔,瞬间回想起一段记忆。
他曾在幽都,六光洞通往摩柯洞的路上,与李大人还有同是喑蝉房黄雀的竺姲同行。
在地下暗河中,他似乎遭遇过同样的事情。
暗河中有一种全身透明的鱼,鱼鳞能够发射出粼粼微光,好像霄汉之中的斑斓的星芒。
他曾为此目眩神迷,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直到被李大人出声惊醒。
李大人当时说,别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种感觉,如此相似,深入骨髓,实难忘却。
如今李大人不在身边,自己却是被日益强盛的伏矢魄唤醒。
何肆快步上前,奋力扑倒樊艳。
两具身躯滚地,交缠在一起。
何肆怒吼道:“艳姐,别去,那不是好东西!”
樊艳挣扎道:“你放开我,我就是去看看。”
何肆如今没有刻意催动气机按照透骨图法门而行。
樊艳虽然重伤在身,却是实打实的六品体魄。
何肆微微骨裂的双臂传来酸痛,险些没能压制住樊艳。
他只得喝道:“艳姐,你快醒醒!”
情急之中,何肆灵光乍现,想到那日自己借助血食之力催动《霸道真解》,已经堕入魔道。
宗海师傅于无色界出手相救。
乃是一招,当头棒喝。
何肆运上气机,一手抽掐住樊艳纤细柔软的脖子,一手出佩刀大庇。
不疑有他,何肆倒持刀柄,对着樊艳脑袋就是一下。
“醒来!”
一声棒喝,何肆使足了气力。
果然起了神效,被掐着脖子的樊艳不再挣扎。
何肆喘了一口气,松开手掌,撤了乘骑的姿势,问道:“艳姐,怎么样了?”
樊艳没有答应。
何肆伸手推了推樊艳,她软趴趴的,没有动静。
何肆脸色一变。
哪里是当头棒喝起了作用。
她分明是被自己这结结实实的一下给砸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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