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道:“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李郁没有哀求,没有不忿,而是认真道:“给你可以,至少让我用一次吧?”
“你要找那个朝你扔石头的娃子报仇?”
男人才不会说什么‘不用了,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之类的话。
自己的仇怨自己了解,他会出手,单纯是因为他乐意。
若连报仇一事也要假手于人,那干脆就别报仇了,等到敌人寿终正寝,也算映衬一句恶人自有天收。
李郁摇摇头,“不止,我心里记着好多人呢。”
男人从这个少年眼里看出了蛇性。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也被他惦记上了。
不是说他没有城府,是他还小,孩提的眼睛,无法完全隐藏心绪,任谁也不能例外。
男人问道:“你总共记着多少人啊?”
“七十一个。”李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不曾告诉母亲的心事向男子诉说。
“嚯!”男人啧啧称奇,“小小年纪,恁地记仇?那你这么多年,就没有做过一把木刀?”
李郁点了点头。
“今天是心血来潮吗?”
“昨晚做梦梦到的。”
男人点了点头,难得地好商量,“那这把刀算我借的吧,我现在正缺一把称手的兵器,过段时间还你。”
李郁问道:“过多久?”
男人随口说道:“不好说,短则一两月,长则载。”
李郁用男人的话反驳道:“我需要这把刀,你之前说过的,有仇就要报,憋久了不顺快。”
男人白他一眼,说道:“我说的话你就要听啊?我是你爹吗?”
李郁低头,心道:“第七十二个。”
他是个遗腹子,他的这般记恨不是来自未曾谋面的父亲,而是辛苦支持家庭的母亲。
因为男人的话折辱了他的母亲。
作为一名半身飘落在生死长夜中的刀客,男人自然能从这个男孩身上感受到浅浅的恨意。
他知道弭患无形的道理,这浅浅一点恨意,说不得就是日后的死仇。
得亏李郁出生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镇之中,应该也没有接触过像自己一样性子的武人,否则杀他也就是顺手的事情,定活不到这半大的岁数。
就像他顺手折断了那个犹是不知姓名的少年的右手,而少年连他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故招惹祸端。
男人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有选择有两个,一是杀了这个名为李郁的孩子,叫她那个已经丧夫的寡妇娘亲又是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二是拿出些能叫这个孩子或是自己觉得公平交换的利好,比如几招刀法。
前者定然一劳永逸,后者大概养虎遗患。
就好像老头子曾经吃了他两个泡馍,然后教了他十七式刀法。
可能是祸来神昧,男人竟然选择了后者,即便老头子便是他的前车之鉴,而他便是那斗米恩,升米仇的中山狼。
男人笑了笑,说道:“我不白借,教你几招刀法。”
男孩抬起头来,眼里闪过精光。
男人看出那是希冀,是渴望,甚至是咄咄逼人,有一种锋锐之感,刺痛了他。他笑容不减,继而眯眼,他问道:“你知道泡馍吗?”
男孩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男人有些无奈,泡馍虽然也是北方食物,却不曾在京畿之地盛行,男孩没有见过也是正常。他解释道:“就是干馍,泡羊羹吃的。”
李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男人将木刀别在腰间,用手比划一下大小,“就这么大的馍,你两个可以抵饿多久?”
很多年前,也有刀客这样问过男人,当时他只是个乞儿,刚从面恶心善的羊羹店老板的铺子上偷了两个泡馍,就只是干馍,他没有想过能撕碎了配着羊汤吃,他不配。
老板佯怒,破口大骂,却是没有追赶这个步子虚浮、磕磕绊绊的乞儿,反倒目送他离去。
他成功回到自己的老巢——一处香火断绝,破败不堪的龙王伏魔庙中。
却发现属于自己的那处草垛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带刀客。
他很害怕,又是有些担心那刀客的伤势。
血腥味十分刺鼻,鲜血染红了大半草垛,他觉得男人大概是活不成了。
最后一番天人交战,他打定主意不管那刀客死活,可他跑了出门,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在带刀客身旁放下了两个刚偷来一直捂在怀里还有些发烫的泡馍。
他又走了,饥寒交迫,乞食一天,一无所获的他没胆子再去一次羊羹铺子。
晚上宵禁之时,他不敢在外逗留,生怕被夜巡捉住,终于是壮着胆子回到龙王伏魔庙中时,那个刀客还在。
叫其难以置信的是,仅一天时间,刀客就已变得生龙活虎,他偷摸踅摸一番,两个泡馍自然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刀客问道。
他当时回答叫阿平。
其实那不是他的真名,随口胡诌的,但他的真名叫什么,这么多年来,他真忘了。
他受过几次濒死的重伤,忘却了一些可以说至关重要,也可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姓名。
刀客问道:“娃子,你把泡馍给我了,自己不饿吗?”
他说饿。
刀客又问,“娃子,两个泡馍,能抵多久的饿?”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大概一天吧,再多喝些水,在肚子里涨一涨,应该可以撑两天。”
刀客点点头,似乎是对自己说道:“好,那就两天。”
于是刀客在龙王伏魔庙中逗留两天,教了他两天刀法,可惜资质鲁钝的他,只学会了一十七式。
刀客走时,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解下他的佩刀,刀名大庇,也可能叫大辟,因为他说话时有很重的陇西口音,他听不真切,却不敢多问。
他虽然武道蒙昧,为人却是极其精明,无依无靠能活到这岁数,还没入乞儿保甲,也没被当地丐头捉住断手断脚,挖眼断舌,自然是有些趋吉避凶的灵慧的。
见刀客要走,他当即跪伏下去,大叫一声师父。
此刻已无刀在身的刀客连忙侧身避开他这个跪拜大礼,摇头似拨浪鼓,“娃子,你这是作甚?两个干馍而已,连口汤水都没有,差点儿没噎死我,能从我这边换来一招半式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何况是一十七式?再叫我一声师父可就强人所难了,可别贪心不足啊,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资质太差,我真心瞧不上你,但凡你只稍稍鲁钝一些,我都能再教你一招绝顶厉害的……算了,走了,多说无益,后会无期。”
此一别,真就遥遥无期,老头子最后的十年,手持大庇漂泊半生的男人终于寻到了他,但只是登门寥寥数次,最多也就隔窗相谈几句,老头不愿见他,也不承认他是他的弟子。
即便他杀了他两个真传弟子,即便他已是四品临门一脚,即便他已经能够打败当时鳏独废疾、二竖为虐的他。
最后相见时,老头子没有拒绝他,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了,二人处地已是坟里坟外。
坟外的人看着坟里的人,没有祭祀和跪拜,不是因为他最后的倔强,而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
男人百感交集,骂了一句去你妈的,然后又是后悔莫及,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
面对男人的奇怪的问题,李郁摇摇头:“不好说,我也没真吃过。”
男人没有回答,李郁就看着眼前的男人陷入沉思,好像一尊雕塑。
他没有说话,静静等着。
许久之后,男人回神,他头痛的毛病又犯了。
他对着李郁说道:“我最多教你两天,别觉得少,因为我拢共就只有十七式刀法可以教你。”
李郁点点头,已经知足了。
男人一脚踹在身旁三人合抱的大榆树上,落下几根枯枝,他随手捡起一根最为直溜顺手的,递给李郁,没有再多言语,只是抽出腰间木刀,老榆树的枝干无风而动,簌簌落叶。
李郁接过树枝,学着男人的样子,摆起架势。
男人递出第一刀,李郁学着。
此时此刻,李郁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寡妇娘亲,就站在不远处,眼神有些犹豫地看向这里,却是没有出面阻止。
(三更,七千多字,请假那天的字数我也会慢慢补回来的,第二卷开始我有意在改变写作风格了,釜中鱼,乱世如釜,世人皆为游鱼,故事依旧会围绕着何肆开展,但也会牵扯出更多的人物,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得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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