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在家吃了晚饭,“睡”上一觉。
夜里何花艰难摆脱熟睡却难缠的妹妹何叶,去往何肆房间看过他两次。
何肆一人摆架子,练习锄镢头。
八月初一,瓦沟淙淙万银竹,变化只在须臾间。
大雨极凉。
何叶一直都很喜欢下雨天。
因为下雨天好眠。
何叶再次拥着何花入睡,脑袋有了掩面之处,虽然呼吸不顺畅些,却是更加安睡了。
清早,何肆穿了套厚衣裳,把自己包裹得稍显壮实一些。
虽然知道只是一场秋寒,过几天还会回暖,却也真切感觉到了冷意。
看着房檐上不断倾泻的珠链,何肆叹了口气,虽然没有约定好时日,但他还是觉得进宫一事宜早不宜晚,打算直接去仪銮司找李嗣冲。
何肆与家人知会一声,家里人只是点头,都没多嘴一问。
这叫何肆心下松快也难受。
这该死的报喜不报忧啊。
于是便独自撑伞步入大珠小珠之中。
雨水击打在油纸伞面,噼里啪啦的。
何肆从没问过何叶为什么喜欢雨天。
因为觉得她就是贪吃好睡,下雨天好眠罢了。
其实也不尽然,雨滴落在地上、落在水上、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噼里啪啦。
像极了过年时才舍得用的宽油炸春饼的声音。
何肆慢行许久,终于来到内城。
京城内城又叫大城,城墙高五丈,底厚六丈,有城门九座,角楼四座,水门三处,敌台一百七十二座,护城河宽二十丈。
内城官员百姓混住,来往相对容易,何肆不是第一次来了,上次来是锒铛入狱,被提司捕役押解至此——刑部衙门也在内城。
仪銮司是天佑皇帝在府顺改元之时启用的机构,值宿侦查缉捕,典诏狱。
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奉宪命,同理三法司不得过问。
而仪銮司的官署大院地处京城内城,北安门外。
对于陈含玉这个勤勉的帝王,文武大臣已经习惯了隔日一朝的节奏。
时值初一休沐,大小官署闭门。
好在何肆没有走空,虽然仪銮司衙门门可罗雀,但李嗣冲就站在衙门前,双手抱胸,似在等人。
何肆问道:“李大人这是在等我吗?”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何肆笑道:“受宠若惊。”
然后他又问,“要是我没来,李大人不就白等了吗?”
李嗣冲不答,露出了一个轻蔑笑容。
何肆当即明悟,仪銮卫多是“捷悍利牙爪者”,专门“钩察出人帷簿间”。
所以即便天佑一朝只有四年,期间皇帝年老年昏聩,不问朝纲,却也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
何况何肆并不隐匿的行迹?
李嗣冲调笑道:“今天怎么不叫我李大哥了?”
何肆带着几分惊喜,“这是可以叫的吗?”
李嗣冲面带几分嫌弃,“叫呗,毕竟这内城居户的多半都有官身,我一个小小百户还不够看的,信不信你在街上大喊一声‘狗官!’当下七八人回头?所以你管我叫李大人,指不定就被有心之人听去了,祸从你口出,却是扣到我的头上,你小子居心险恶,我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捧杀的。”
何肆面上多了几分笑意,连连点头称是。
这李大人口是心非的样子,倒也和师伯屈正有几分相似。
李嗣冲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何肆直接回答,“八月初一啊。”
李嗣冲大惊小怪,“原来你还知道啊,何肆啊何肆,初一十五不出门,出门就拜神,这点忌讳都不懂吗?你还以为自己是百无禁忌的孩子呐?”
何肆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李大人偶尔抽风,阴阳怪气几句,属实太正常不过了。
他抬头看着威严大门,对联是 “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略带惊叹道:“这就是仪銮司啊?真气派啊。”
语气中多半是敬畏,少半是嫌恶。
毕竟仪銮卫是的权势赫赫,恣肆枉法,有目共睹。
传闻仪銮司下辖五个卫所,就连最低等的缇骑番役也是矜贵出身,多为武功高强的江湖任侠、行攀髯事的朝天女户或多财善贾的商人之子。
所以那一次还是太子殿下的陈含玉招揽他成为仪銮卫,何肆是很意动的。
可惜陈含玉并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
李嗣冲揶揄道:“喜欢?要不请你去诏狱待几日?我保管叫人好生招待。”
何肆摇摇头,“别了,我这身子骨弱,受不起的……”
李嗣冲懒得打趣他,一摆手,说道:“走吧。”
“进宫?”
李嗣冲摇摇头,“暂时别去了。”
何肆错愕不解,“为什么?”
李嗣冲不答,只说道:“自然有我的道理。”
何肆点点头,又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地下幽都。”
李嗣冲也是才知道,前天何肆那浑不吝的舅舅在斩铁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依照陈含玉多疑的性子,这会儿的确不是进宫面圣的好时机。
不说什么迁怒不迁怒的,现在的陛下一定把齐济的所作所为当成一番施压。
何肆想了想,试问道:“尊胜楼?”
李嗣冲笑了笑,称赞一句,“脑子还算活络,不妨多猜一点。”
何肆小声说道:“山南兴王?”
“你还真说啊?”
李嗣冲一个栗子打在何肆头上,身子孱弱的何肆自然躲闪不及。
何肆低眉顺眼。
李嗣冲走在前头,何肆跟着亦步亦趋。
何肆终于是开口问道:“李大人,所以那次悬榜任务,你的出现,并不是为了我?”
李嗣冲倒是挺乐呵的,行事不可任心,说话不可任口,这道理,因此吃过不少苦头的何肆应该已经一懂半懂了。
能在自己面前问出这种幼稚又不过脑子的话,自然是因为何肆把他当真朋友了。
不过听到这小子又称呼自己“李大人”,呵呵,他倒是小女子姿态,心肠百转千回啊。
李嗣调侃道:“好端端的,谈什么感情啊?”
何肆点点头。
于是李嗣冲大发慈悲宽慰一句,“行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何肆便又破颜为笑。
两人脚步不停,雨势依旧,积水湿鞋。
何肆低头看路,每一脚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
再看走在前头的李嗣冲,完全没有顾忌,步调随意,与淌水无异。
最后,李嗣冲湿了下裳,何肆湿了鞋裤,都没好到哪儿去。
李嗣冲好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骂道:“扭扭捏捏,你是泥菩萨啊,沾不得水?”
何肆也就放开了步子,却感觉莫名其妙地又学到一个道理。
两人穿过积水无人的街道,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
何肆跟着李嗣冲走进一个小院,他完全记下了红夫人送自己的地图,也清楚记得,这座小院并未有过朱笔圈注。
却也是地下幽都的一处秘密入口,直通尊胜楼。
尊胜楼本就是前朝地宫陵寝,现有六百住户,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何肆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不免眼花缭乱,如今再见,依旧倍感震撼。
陵寝作为皇室敬天法祖之最,自然那不会出现渗水之事,地上雨势滂沱,地下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甚至满顶垂棘,光照如昼,入地之后,倒是比外头风雨晦暝的白日都要光亮。
李嗣冲直接带着何肆去往师雁芙所在的宅院。
大门虚掩,依旧是药香弥漫,不过何肆鼻痈,却是闻不出来。
李嗣冲推开大门,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直接步入中庭。
师雁芙还是那般跽坐庭中,背对二人。
依旧是身披大红猩猩毡的氅子,一头青丝如瀑。
形制类似道家鹤氅,只是红得太过妖冶,反倒不如那凫靥裘更有仙气。
师雁芙好似一直坐在那里,如第一次见面那般,世间的白云苍狗都不能影响到她。
李嗣冲笑道:“我看师姑娘这般的画地为牢,生活倒也无趣,四品大宗师本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如何甘心曳尾涂中啊?”
师雁芙坦然一笑,并不回身,“过得一日过一日,人间万事不须谋。”
李嗣冲闻言面露不屑,心里却道,“真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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