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玉问道:“家里有笔墨吗?”
何肆说道:“有的,在我房间。”
刘传玉点点头,声音和煦道:“借用下。”
何肆连忙引路。
两人来到何肆房中,一家子没敢跟进逼仄的房间,怕打扰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太监。
刘传玉拿起粗制的泛着红光的墨锭,刚想在砚台中轻轻研墨,却发现砚台中还残留了没有及时清洗的宿墨。
刘传玉手中的墨锭一顿,轻声说道:“这可不行,宿墨作书,极易褪色。”
“让您见笑了。”何肆连忙拿着砚台出去清洗一番。
再回来时,刘传玉却问道:“这段时间有好好读书吗?”
何肆不敢点头,回答道:“只看了些禅宗灯录还有佛经。”
刘传玉笑容依旧,“这样也很不错了,总归开卷有益的。读书治学,都要有模有样,文房四宝,不可轻慢。”
何肆点点头,“谨遵刘公公教诲。”
刘传玉低头翻阅起那本《续脉经》,眉头渐紧。
着书之人,真是误人子弟啊,堪称居心险恶……
片刻之后,刘传玉将书翻到前序结束后的第一页,问道:“你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吗?”
何肆如实道:“有好多。”
刘传玉点点头,“都指出来吧。”
何肆问道:“不是要进宫吗?”
刘传玉摇头,“不着急。”
何肆也莫名放下了几分担忧,刘公公如此说,应该也不会有祸事在宫里等着自己吧?
何肆伸出手来,先是指出父亲何三水的不懂,自己半懂的那句话。
刘传玉笑了笑,用仅有的左臂拿起墨条研墨,何肆马上揽过过这研墨的活,刘传玉也不与他客套。
好墨研时细润无声,差墨研时如磨辗谷。
刘传玉只觉得那声音不堪入耳,左手持笔,是一支成色十分一般,如今名气渐衰的兔毫宣笔,蘸了些生沫的粗墨。
不怪刘传玉眼界高,何肆这边,笔、墨、砚都很一般。
名砚清水,古墨新发,惯用之笔,陈旧之纸,相得益彰。
刘传玉前身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御前勘合,票拟批朱。
对于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皆有不浅的造诣。
然后刘传玉在何肆惊诧的目光中,直接将他刚刚指出的那句话涂抹掉了。
刘传玉一脸平淡道:“好了,不用管它了,继续吧。”
何肆愣了愣,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刘公公,您这是……”
合着不是解惑,而是直接解决问题啊……
刘传玉不答,“先继续。”
何肆有些不敢下手了,虽然说自己已经记住了全文,但要说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那还是有些难度的。
刘传玉也不催促,反倒自己开始涂涂画画起来。
何肆见状,过了一会儿,又是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开始指出不明就里之处。
对于那些晦涩个句子,刘传玉也不是全然涂黑,而是有的画圈,有的划线,有的批注。
似乎像个老学究在批改文章。
这也是他多年批红学来的技艺。
刘传玉的一手小楷挺拔娟秀,还是左手所书,毫无藏锋,仍存几分隶意,笔势恍如飞鸿戏海,生动至极。
这一手字,是何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
过了许久,刘传玉才放下手中笔杆,对着何肆说到:“我圈出来的这些内容,不用去看,划线的,可以不看,注释的,是我个人之见,仅作参考,抹掉的,都是不当之言,以后也看不到了。”
何肆早生豁然开朗之感,只是不敢打搅刘传玉落笔,这会儿打躬作揖,致谢道:“多谢刘公公指点迷津!”
刘传玉点了点头,又问道:“我的批注你都看得懂吗?”
何肆如实道:“差不多,不敢说全懂。”
刘传玉略带歉意地说道:“其实我本身会的《十二甲赓续法》虽然不叫《续脉经》,却是溯本求源,堪称正宗了,可惜不能教你。”
何肆摇摇头,“刘公公千万别这么说。”
刘传玉玩笑道:“这样显得多此一举招人嫌恶是吧?”
何肆连说,“不敢。”
刘传玉说道:“差不多了,那就先进宫吧。”
何肆想起上次进宫的遭遇,可谓一朝被蛇咬,小心翼翼问道:“刘公公,这次可以佩刀吗?”
刘传玉点点头,“你若放心我的话,交由我手,我帮你拿着。”
何肆直接解下龙雀大环,交到刘传玉手中。
刘传玉会心一笑。
离去之前,刘传玉惯例替齐柔检查了一下双眼。
说恢复得还不错,这对何肆一家来说,是个好消息。
两人顺着中轴大街往皇城赶路。
何肆问道:“刘公公,为什么没有见李嗣冲啊?”
何肆记得李嗣冲那句说他用心险恶,在这位正四品印绶监掌印太监面前,不敢称呼正六品仪銮司百户李嗣冲为大人。
刘传玉问道:“你更希望他来接你吗?”
何肆摇了摇头,然后想了想,又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刘传玉莞尔一笑,“挺好,人有亲疏远近,他的确是把你当朋友的,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至圣先师也是这么主张的。”
何肆说道:“我也很敬重刘公公。”
刘传玉忽然问道:“那陛下呢?”
何肆一时语塞。
刘传玉岔开话题问道:“读书很难吧?”
何肆点点头。
刘传玉说道:“炎离陈姓宗室家法,皇子年六岁,即就外傅读书。寅刻至书房,申刻才退,一年当中,只有元日、端午、皇帝与自己生辰共五日可休憩。”
何肆依旧点头。
刘传玉继续道:“陛下十七岁时,一度因为读书过劳,累得咳血,这些事情,是不会出现在起居注中的。老话说多个香炉多个鬼,何况是万众睢睢的天位?陛下他啊,也在努力学呢。”
何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刘传玉摇摇头,笑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何肆摇头不迭,“没这回事儿。”
走了几步,后知后觉的何肆忽然问道:“刘公公,李嗣冲他没事吧?”
刘传玉说道:“他受了点伤,估计要在床上躺几天。”
何肆当即满心忧虑,急忙问道:“他怎么了?”
刘传玉说道:“没事,就是打架打输了,受了点儿不轻不重的伤,你当作不知道就好,他这人啊,其实挺好面子的,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何肆沉默片刻,问道:“是尊胜楼的师雁芙吗?”
刘传玉笑道:“这是你自己猜的啊。”
那就是了……
“师雁芙是很厉害的四品吗?”
何肆心想,自己师伯屈正应该是四品大宗师中的佼佼者了,都能棋差一着,输在李嗣冲手中。
那打败李嗣冲的师姑娘的实力,该有多深不可测?
刘传玉摇摇头,语气平淡道:“也就一般。”
何肆微微错愕,他对李嗣冲的实力,总有一种莫名的笃定,不管他的对手是不是大宗师,似乎他以弱胜强,出奇制胜,才是常态。
何肆不解道:“那他为什么会输啊?”
刘传玉替其解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切磋而已,没下死手,他们两人本来都是走得分生死易与分胜负的路子,所以点到即止的情况下,自然是手段更狠的那个人会输,不过若是那个神形兼备状态下的李嗣冲,但至少不会输得太过狼狈。”
“神形兼备?”何肆恍然,“是因为我吗?”
刘传玉点点头,“他最近在你身上消耗太多心神和气力了。”
还有一半是在女人肚皮上,色是刮骨刀啊……
何肆表露出一丝内疚神色。
正是刘传玉所希望看到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亲有疏,有好有坏。
关系好的,甘愿付出不求回报,情理之中。
但正是这些不求回报的付出,才更需要对方知晓。
刘传玉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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