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有话则短,无话则长,若是遇到几人共饮的情景,多半就是弹指一挥间。
那个被李嗣冲指使的仪銮司番役真是有心了,送来的居然还是鹤年贡。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敲开的鹤年堂的大门。
鹤年堂不止鹤年贡出名,刀伤药也是蜚声在外,京城俏皮话多说一句“到鹤年堂讨刀伤药”,昨个是八月十四,刚凌迟了山南反贼李密乘,鹤年堂自然关门避谶。
几人喝完一坛鹤年贡,时间已近子时。
何肆因为非毒魄化血,已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喝多喝少都一样,烧酒割喉,倒是隐隐化去几分吞针之感。
坛子里最后一点福根是何肆给李嗣冲倒的,不满一杯。
何肆见状半开玩笑说道:“李哥,这酒满茶半,差不多了,你也该和嫂子回去了。”
李嗣冲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胸膛起伏两下,难免气笑道:“你小子,一晚上赶我三回?真当我没脾气?”
何肆抿嘴一笑,揶揄道:“啊?我以为凭李哥的聪慧,至少能咂摸出我言下七八次送客之意吧?”
李嗣冲一拍石桌,怒目圆睁。
红婵则是用纤柔藕臂挽挽住李嗣冲胳膊,在其耳边轻声道:“咱是该回家了。”
李嗣冲感受着佳人软玉温香,炸毛渐渐顺服下来,说道:“我明天再来。”
何肆问道:“李哥都是仪銮司千户了,难道真没有半点儿公务羁绊吗?”
李嗣冲看着何肆一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怒极反笑,“公务倒是真有一桩,毕竟昨日搅乱法场,凶杀监司刘硕的两个大逆罪人还未落网。”
红婵紧了紧李嗣冲的胳膊,示意他少说两句。
何肆有恃无恐,李嗣冲口中的逆贼是谁?不就是自己嘛。
昨日凌迟瘐毙狱中的李密乘,观刑的人不少,最后天家颜面扫地。
因为自己再一次搅乱法场,甚至那官秩不高却代表刑法无嬉的监刑的刘硕刘大人都死了,死在假扮杨宝丹的兰芝手中。
这会儿仪銮司还在装模作样的满城搜捕呢,白天何肆还见过不少锦衣缇骑、番役大肆搜捕罪人,不过何肆为了给娘亲和姐姐送葬,依旧显得有些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这些仪銮卫,果真对自己视而不见,所以结局自然好预料,反正不能把自己住拿住来个明正典刑。
所以顶多再过三日,仪銮司便会将这两位反贼缉拿归案。
多半是一招鲜的“宰白鸭”的手段,何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至于那可怜的替死鬼是谁,何肆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因为那是以后的事情。
何肆语重心长道:“陛下说过,狱讼稍简,国务少闲,李哥现在贵为千户了,应当以身作则,如此渎职,必会招致上行下效,长此以往,人心涣散,材高位下者,心如死灰,愈渐堕入奉职无效之地,妄生久窃禄位之想……”
李嗣冲一把揪住何肆衣襟,低吼道:“你他妈的跟我拽什么文屁!?你现在长本事了啊?不知道还以为你居庙堂之高呢。”
李嗣冲不知道何肆要做什么,但非要弄得自己众叛亲离才行吗?
红婵握住李嗣冲的手臂,轻轻唤了声“李永年”。
李嗣冲甩开了手,勃然大怒道:“爷们说话,老娘们一边待着去!”
红婵被他一推,身子微微趔趄。
且不说李嗣冲现在半废之人,实力不复,红婵这个五品小宗师如何这般弱不禁风?
明知她是装的,李嗣冲还是快一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红婵美目含光,看着李嗣冲,轻声道:“咱回家吧。”
李嗣冲面色几变,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闷嗯了声。
何肆将两人送到大门,目送他们相扶离去,终是开口,“李哥!”
李嗣冲脚步一顿,却是没有回头,只是听到何肆说,“你明天来,我还在的。”
何肆回到院中,坐下,假装没有看见舅舅那关切的眼神。
齐济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问道:“小四,你到底要做什么?”
何肆摇摇头,如实道:“就是什么也不做。”
齐济叹了口气,沉声道:“那就跟我回辽东吧?”
何肆依旧摇头,说道:“舅舅您回吧,我暂且就留质京城了,你回去辽东的路上,也能顺遂些。”
齐济冷哼一声,“那没气量的儿皇帝,想把你当人质就扣下,觉得你是个烫手山芋了,就迫不及待把你推出去,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就因为他是皇帝,所有好事就都该给他占了?”
何肆想起最后一次进宫,陈含玉对自己说过,“如果有下次的话,可以来求我。”
所以也是当着老舅的面凭良心说,“以后应该不会了,陛下他,人不坏的。”
齐济面露悲戚道:“小四,不管你想做什么,你能不能和老舅交个底,你不是一个人……老舅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何肆摇摇头,纠正道:“舅舅,我二姐还在呢。”
齐济一时语塞。
何肆问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齐济不悦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何肆满脸认真,一字一句道:“今晚就启程回辽东好吗?”
齐济知道劝不住他,却是犹不放弃,追问道:“非要一个人吗?”
何肆点点头,宽慰道:“放心吧老舅,这多么人豁出性命救我,我不会做那自了汉的。”
一旁项真目睹一切,对着何肆有些感慨却又有些像是讽刺道:“竟不知道你的主意何时这么大了。”
何肆没有回答,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反正想了好多年了。
吴恏则是有些护犊子地说道:“你们很熟吗?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了解他?”
项真摇摇头,没再说话。
院中只剩舅甥俩你一言我一语,伴着沉默,委实没有什么家长里短可唠的。
终于,子时过去,何肆起身,对着咬牙答应自己无理要求的舅舅说道:“都说外甥是畜生,话糙理不糙,我就不送舅舅了。”
齐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何肆又是解下腰间大辟,这是屈正留下的,没有同他一起离开瓮天。
何肆将大辟递给吴恏,说道:“大师伯,木刀斩讫是李郁所作,我想给陈姨留点念想,这把屈正师伯留下的大辟,我就自作主张宝刀赠英雄了,算是物尽其用。”
何肆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谪仙出手,将李郁和师伯屈正捞出瓮天。
若是他知道陈婮口中的亡夫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品精熟武人,或许会有些猜测,顺藤摸瓜,还能找公孙先生问个究竟,可惜他不知道。
刚刚还帮何肆说话的吴恏此刻不露辞色,只是淡然道:“你是真的有些自作主张了,还慷他人之慨。”
何肆没有说话,也没有赧颜,只是悬着手臂,握着大辟。
吴恏拍了拍腰间的屈龙,说道:“我有刀。”
何肆认真道:“那是我给我爹的。”
吴恏点了点头,坦荡接过大辟,自言自语道:“也是,他又不是死了。”
一语双关,既是说屈正,也是说何淼。
何肆笑了笑,这个大师伯,其实也是个外冷内热之人。
子时刚过,八月十六。
何肆见完昏迷不醒的父亲最后一面,踱步出了四合院,腰佩龙雀大环,去往皇城。
堂而皇之地穿过内城,刘传玉身形出现在何肆身边。大离朝只有项王陈垄项有“无召出藩,佩刀上殿”的殊荣,何肆纵使决意刀不离身,也不会傻到第二次犯禁。
何肆直接解开了龙雀大环,递给刘传玉。
刘传玉不接,只是带着些许歉然道:“眼下局势微妙,陛下觉得暂时还是不宜相见。”
何肆收回龙雀大环,点了点头,关切问道:“刘公公,身体还好吧?”
刘传玉微微摇头,赧颜道:“惭愧,我这个留力最多之人,自然受伤最少。”
何肆却是一脸认真道:“刘公公已经仁至义尽了。”
刘传玉顿了顿,说道:“我明天就要去北狄了。”
“需要我陪着吗?”
何肆想起自己的承诺,也是为了叫自己安心一些,刘公公对自己的帮扶太多,虽然他自言这只是一场“欲取姑予”,可但凡他有所需,自己定当义不容辞。
刘传玉摇摇头,“不用,这次是私事。”
何肆略松心弦,他问心有愧,因为他只是问,却是暂时没有办法兑现诺言。
也不追问刘公公此行为何,只是由衷祝愿道:“刘公公一路顺风。”
刘传玉点头致意,说道:“等我回来再来看你。”
何肆颔首。
刘传玉忽然问道:“想学完整的《二十三甲赓续法》吗?放心,已经和陛下打过招呼了,教你不逾规矩的。”
何肆顿时摇头如拨浪鼓,“别,刘公公,这不吉利,咱不整这一出啊。”
刘传玉轻笑一声,倒是忘了他还是个迷信的小子,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爱,更多是可怜,不自觉抬起了右手,悬空,又是僵住。
何肆见状,直接对他打恭、俯首。
刘传玉笑容愈加温和,当即放下右手,又是抬起左手,用这只原本就长在身上的手掌轻轻抚摸何肆的头颅。
何肆低头,听到他温润的声音,“辛苦了。”
何肆只是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真有好好读书。”
似乎只有这件事情,他做到了,没有叫人失望。
刘传玉老怀甚慰,轻声道:“看出来了……所以真的很不容易。”
何肆满脸羞愧道:“其实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刘传玉闻言,面色微冷,难得有些严肃,“这是屁话。”
何肆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老者,只听他又恢复了和煦的面容,认真肯定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谁也没有资格妄自菲薄,自轻自贱。”
何肆心头一暖,轻声道:“省得的。”
刘传玉又问道:“咱们走走去?”
何肆摇头,“不了,还有想见的人。”
刘传玉也不多问,只是点头,说道:“保重自己。”
何肆也是点头答应道:“我会的,刘公公也一样。”
两人各自转身,背道而行。
刘传玉忽然道:“惜君青云器。”
何肆直接回道:“努力加餐饭。”
后背相对的两人皆是会心一笑。
刘传玉和李嗣冲不一样,他放心何肆。
何肆脚程很快,不过太多时候便来到了隔壁的太平县。
定远镖局大门敞开,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
不是老赵告知的去处,而是仪銮司探来了地址。
这家镖局规模略逊于江南的杨氏镖局,但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倒是一份不薄的家底了。
只可惜,这定远镖局若是只有许定波这样的未入品充门面,别说经营,就算是维系招牌不倒都是尤为艰难的。
常年走南闯北刀口舔血的镖师比寻常百姓更需玩乐消遣,遇到这等不犯夜的中秋佳节,自然不会宅在镖局,各自出门找乐子去。
何肆没有叩门,直接绕过影壁,走入院中。
老管家后知后觉,看到有陌生人走入,快步上前招呼,开门做生意,见到生人,哪管时辰不对,只有笑脸相迎,招揽生意。
何肆对着老管家微微颔首,说道:“在下朱水生,敢问老丈,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可是住在此处?”
老管家点了点头,恭敬开口道:“斗胆一问,朱少侠与杨少东家是何关系?”
何肆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无须多问,自己现在的伏矢魄,被兰芝的灵蕴滋养,同时得到肉身反哺,已经能将周回十数丈纤毫毕现,明察秋毫。
杨宝丹此刻坐在定远镖局的小院中,呆傻傻抬头望月,和之前的何肆一样,不过比他更失魂落魄罢了。
何肆对着老管家说了声抱歉,直接越过他往二门走,虽然时间还有些,但他不想多费口舌。
老管家也不是欲要阻拦,就是想跟上何肆的脚步。
却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连开口都难,好似遭了梦魇。
其实是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将其摄住,在何肆心念之下,好似傀儡师操作一个提线木偶,将其秋毫无犯地扭送回房。
何肆毫无阻滞地走到中庭院子。
杨宝丹还没有反应过来,老赵的身形就鬼魅般出现在何肆面前,一拳打出。
何肆虽有预料,却是没有躲闪,以前自己都是命硬难杀得很,现在这具体魄更是坚实许多,拳还是打不坏的。
老赵有气无力地一拳堪堪打歪何肆的头颅。
杨宝丹发出惊呼向何肆跑去,老赵已经又起一拳,打在何肆心头,想要将其逼退。
不过何肆双脚好似落地生根,并未后退一步。
何肆半边脸颊肿起,那是覆盖十七年蝉的一拳,分量又足,一拳下来,好似凌迟几十刀的鱼鳞剐,却是没有破开何肆的面皮。
何肆面颊肉眼可见的又是迅速消肿,感受着老赵这一拳没有用上气机,便知还有回转的余地,至少他不是真想打死自己,当然,以老赵现在重伤在身的状态,他应该打不过自己。
只是错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
老赵胸膛微微起伏,怒道:“你还有脸来?”
杨宝丹扑向老赵,拦住他的拳头,哀求道:“老赵,你别这样,咱不打架行吗?”
老赵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道:“丫头,我看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何肆面色如常,只是轻声道:“老赵,让我先和宝丹说几句话吧,然后再打,可以吗,我不还手。”
老赵冷哼一声,再次怒斥道:“你怎么还有脸来的啊?”
何肆想了想,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是说道:“我知道已经铸成大错,甚至不敢想着挽回什么,只是想她了,想来见见。”
老赵啐了一口血沫子,骂道:“你早干嘛去了?真当我家宝丹丫头是你弃如敝屣却又招之即来的轻浮女子?咱们已经恩断义绝了,现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赵是真能狠下心,只是因为见到何肆丧母又丧姐,这才收敛几分脾气。
之前客气是真的,爱屋及乌,只是因为何肆是姑爷,现在嘛,何肆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杨宝丹整个人儿挂在老赵身上,只要一松手就要跪下的姿态,她咬了咬嘴唇,声音略微颤抖地哀求道:“老赵,让我处理好吗?你先别管了,没事的,我不怪他。”
老赵一把拉起杨宝丹,面色晦暗,带着心疼和怜爱道:“你这傻丫头,我从来就说他不是良人,你为什么就执迷不悟呢?”
杨宝丹如泣如诉,却是从心直言,“哪有为什么啊,我就是喜欢他啊。”
老赵愣在当场,半晌,拗不过他,骂了一声,直接拂袖离去。
头也不回地对着何肆说道:“屁话放完就赶紧滚,老子就算有伤在身,打你还是余裕的。”
何肆只是道谢。
老赵走时,还一把扯住了从主房闻声走出的独臂少年许定波。
何肆与眼前的杨宝丹对视,杨宝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没敢向着何肆走出一步。
何肆缓步走上前去,拉住杨宝丹的手。
杨宝丹没有躲闪,只是眼泪倏然夺眶而出,这才觉得心头泛起无限委屈,扑入何肆怀中。
一双雾润的眸子好似泉眼无声惜细流。
何肆轻声道:“对不起……”
“嗯。”
杨宝丹再不违心说着“没关系““不怪你”之类的话,自己是真的爱他,怎么会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
老赵拉着许定波走进中堂,走出何肆伏矢魄感知范畴,一屁股坐上一把太师椅,眼神还直勾勾盯着庭院之中。
许定波小声问道:“赵老,你们认识?”
老赵也不回头,只是问道:“听这话,你们也认识?”
许定波释然一笑,不管老赵看不看自己,指了指空荡荡的右手袖子,说道:“我这条胳膊,就是他砍下的。”
老赵眉头一挑,问道:“算仇人?”
许定波不是傻子,也看出眼前这高深莫测的老者虽然敌视何肆,但他们绝对不是仇人,而且一定关系匪浅。
他斟酌说道:“如果我说是仇人,赵老不会忽然暴起对我出手吧?”
老赵不耐道:“别跟我磨磨唧唧地兜圈子,烦着呢。”
许定波摇了摇头,如实道:“不算仇人,我和他恩怨已了,断臂之事,全然是我自作自受。”
老赵沉默片刻,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忽然说道:“我传你一套拳法,比你练的左手刀有出息,当然,你也可以拳刀双修,只要你一只手顾得过来就好。”
许定波闻言,心中既惊且喜,这时候不敢端着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之类的屁话,自己五品偏长的爷爷至今下落不明,六品力斗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现在的定远镖局,凭他的实力确实独木难支,押人镖走一趟广陵都险死还生,还多亏了那神秘的伪五品小宗师一路护持,哪有资格推让这凭空落下的机缘?
这不是得先吃饱饭再讲风骨?他又不是不食嗟来之食的穷酸腐儒。
许定波当即朝着老赵打躬作揖,若非觉得唐突,他都要下跪行弟子礼了。
“行礼就不必了,就当投宿钱了。”
老赵单手托住许定波,再一次感受他的根骨分量,的确不差。
尤其身上的武运,尤为浓厚,这已经不是无心插柳的事情了,只要他愿教,不出三年,定然能造就一个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高手宗师。
……
院中,何肆与杨宝丹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一时无话。
杨宝丹抬头看天,故作轻松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不过贺城的月亮应该也这么圆,是中秋的原因吧。”
何肆不解风情道:“现在已经是八月十六了。”
杨宝丹倔强地昂着头,泪水依旧从眼角滑落,哽咽道:“那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何肆轻声说道:“严格来说,现在还是十六早上,十六圆应该是今天晚上。”
杨宝丹更委屈了,却是没有更生气,因为将心比心,她知道水生只会比自己更难过。
她只是呜呜咽咽说道:“老赵不让我去找你……其实我知道你会来的,但是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晚些。”
何肆声音压得很低,有些莫名其妙道:“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喜欢我,真的没办法,我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但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杨宝丹慌忙抹了一把眼泪,起身把何肆抱在怀里,这个憨直的丫头忽然才思敏捷起来,安慰道:“这再正常不过了,就算是方孔兄,也不是人见人爱的,总有些自诩高洁之辈嫌弃它的铜臭。”
何肆将头枕在她一对贫瘠的肉鸽上,轻声道:“但是我不想连你都不喜欢我了。”
杨宝丹坚定而决绝地回答道:“水生,我喜欢你的,一直喜欢,永远喜欢。”
何肆只是问道:“什么时候回江南?”
杨宝丹身子颤抖一下,鼓足勇气,低声问道:“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何肆摇摇头,轻声拒绝道:“我就待在京城,哪儿也不去。”
似乎是怕杨宝丹误会,何肆解释道:“我舅舅也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辽东,我没答应。”
杨宝丹以为是老赵的原因,当即保证道:“老赵那边我会解决的,他只是关心我,你别在意,我会说服他的。”
何肆依旧摇头,“不是因为老赵。”
杨宝丹抬着头,泪水仍旧滑落,打湿了何肆的头发。
何肆歉然道:“对不起,大姐头,我说年前会回江南的,我又要失言了,帮我和杨总镖头说声抱歉。”
杨宝丹兀得心慌,怎地都不愿叫自己爷爷为爷爷了?
何肆心细如发,解释道:“只是觉得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许,不配叫他爷爷。”
杨宝丹摇头不迭,“没事的,没事的……”
似乎是安慰何肆,也是安慰自己,她结结巴巴说道:“我们还有三年之约呢……”
何肆没有说话,是真的再不敢轻易许诺什么了。
杨宝丹等不到何肆的回答,又是嚅嗫道:“我会想你的,我可以来京城找你吗?”
何肆沉思许久,狠心说道:“大姐头,在我去找你之前,不要来找我,好吗?”
杨宝丹身子摇摇欲坠,明明是她抱着何肆,却是何肆在支持她。
杨宝丹仰着头,看着正中微仄的月亮,透过迷蒙的泪珠,映在眼里不止一轮,碎碎圆圆,心中想着,月亮啊月亮,所有人都爱你,所有人都崇拜你,所有人都看你。
你能照亮东南西北,能叫分隔之人在同时抬头看到同地。
你真是个伟大的存在。
杨宝丹轻声呼唤。
“水生……”
“在的。”
“你以后要多看月亮。”
“好。”何肆答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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