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肆刀行 > 第18章 面刺寡人之过者
    十月初二,清晨。

    何肆穿着新衣裳,在曲滢的陪同下出了家门。

    时逢战乱,两国时有交兵,可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天子脚下却似乎没有遭受太大波及。

    两人走出清冷的墩叙巷,依旧是改换天地一般的热闹。

    并非百姓短视,知安性愚,只顾一夕之安寝,委实是命如草芥,人微言轻,连杞人忧天的资格都没有。

    反正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大逆不道的话虽不敢说出口,但心里想想却不妨事——皇帝轮流做,百姓还是那批百姓。

    其实不然,纵观史书,五胡乱华、崖山海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哪次异族入主死的人少了?

    王朝的兴衰轮替,终是百姓最苦,而门阀士族或可保全,却也不是风雨不动的。

    化名‘朱滢’的曲滢一手牵着‘朱水生’,一手挎着菜篮。

    昨个是寒衣节,奉衣以暖,燃香以敬。

    姐姐如心已经替四爷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教他今日才换上的新衣裳。

    如此即便是改头换面、忘却一切的四爷,也不算数典忘祖。

    何肆出门前问了她个问题,“为什么还要送我?”

    曲滢疑惑反问,“不是一直都接送你上下学的吗?”

    何肆说道:“我自己可以的……”

    曲滢刚要说什么我是你姐之类的违心话,却听何肆轻声道:“而且九月晦已经过了,你可以不用盯着我了。”

    何肆虽然不记得九月晦之约,却隐隐萦心有感。

    曲滢看着曾经的四爷变成这般模样,难免怜惜。

    她明明只是如法炮制,依照何肆心识堕入阿鼻地狱之前的交代行事而已,且不问不想,不敢有一丝自作聪明,否则误了大事,不说四爷这边会不会日后清算,李大人那边都过活不去。

    对于何肆现况,曲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对于何肆所托之事她只管按部就班,而李嗣冲却不同。

    想当初一群背天逆德之人在豸山做那不敬天地,反欺神明之事,自然恶有恶报。

    众为何肆而聚,何肆却只是个卖狗悬羊的赝品,何其可笑?

    除了那些本就布局落子的,在场或许就只有朱家老祖朱全身和如意焰花上师两人不算蒙在鼓里。

    “贼首”何肆首当其冲,想着一力承担,自然不会多嘴,而出手便是一锤定音的宗海和尚也是同罪,至今下落不明。

    事后李嗣冲越想越疑,才花了好大代价截住了那名为却吉洛追的密宗和尚,问了个究竟,也理清了来龙去脉。

    才知那时的何肆经历多少心关死劫,而后谪仙体魄铸就的他,炼化王翡一缕心识的诸多念头,兴许神而明之,匪可言喻。

    故而即便身上的人性不存几多,却也休咎洞明,何肆查理前后,剥茧抽丝,自然不惑,而好似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之后更是避开了“命不自卜”之说,所料之事八九不离十,便生应对之策。

    李嗣冲自知当初是自己错怪了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督促这个曲滢“遵厌兆祥”了。

    曲滢紧了紧握着何肆五指的手掌,只是笑着回答,“反正要去菜市口采买的,先送你去学塾。”

    何肆只道:“不顺路。”

    曲滢声音轻柔却是坚定,“那也要送。”

    何肆叹了口气,小声道:“学塾的同窗都是自己走的……朱颖也是。”

    曲滢可算是找到了话头,话锋一转,笑吟吟道:“怎就拎出朱颖单说啊,他不也是你同窗吗?”

    何肆点点头。

    曲滢又道:“朱颖有姐姐吗?他比你小得多,许是他没姐姐才没人送的呢?”

    何肆摇了摇头,曲滢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有还是不清楚。

    何肆不说话,两人同行几步,又听曲滢感慨道:“要是他身边有个大人伴着上下学,也不会三天两头挨那些坏胚的欺负了。”

    何肆不答。

    “有些小孩儿,真是天生坏种,送去学堂矫正矫不了,就该送去班房,”说着,曲滢有些义愤填膺,意有所指道,“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为师不德,何以育人?”

    曲滢接何肆下学时赶巧替朱颖解过几次围,屡次见他鼻青脸肿却还和自己插科打诨的模样,心中便生几分不忍。

    之后见对谁都不假辞色、落落寡合的何肆居然会对朱颖有些上心,这才擅作主张,名不正言不顺的替朱颖向学塾夫子王思高告了状。

    得到结果却叫她气闷不已。

    王夫子偏说什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怎地就欺负他不欺负别人?不思己过,反累人为。

    还不忘数落朱颖不是什么包羞忍辱、逆来顺受的好娃儿,具体倒不是怪他平日的玩贼,怠慢功课,而是指责他爹是一个屠户,成天杀猪宰羊的,粗鄙且凶恶得很。

    曲滢既是听不过,也是感同身受,为何肆鸣不平,一个屠夫的儿子尚且在学堂受到这等冷遇,那一个刽子手的儿子呢?

    现在改头换面的朱水生能够事不关己,但以前那被父亲强按着送来求学三年的何肆呢?

    何肆斜眼看了‘姐姐’一眼,没有说话,管她因何感慨,其中事由,他都不好奇。

    ……

    封丘巷,有福茶肆中。

    陈含玉、庾元童二人对坐一张小四仙桌。

    碍于两人或英武飒爽或雅懿深醇气势,茶肆之中即便人满为患,这张四仙桌空缺的两面却迟迟不见那不长眼的拼座。

    李嗣冲面前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烂肉面,毫不顾及形象的吃着,庾元童只是看,没有点什么。

    抛头露面的妇人白氏不敢多招呼这二位,庾元童他不认识,李嗣冲这张假面皮却是终生难忘,这位仪銮司头领曾将自己的丈夫捉入诏狱之中,那哪是平头百姓能去的地方?真是险些倾家荡产才侥幸赎回。

    李嗣冲扒拉几口面条下肚,抬眼看向面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笑道:“元童,今个这烂肉面码差强人意,可惜二荤铺早上不开,这又是家小茶肆,只有猪下脚,吃不着羊驴狗的,勉强有个七八分味吧,你真不来一碗?”

    庾元童只是笑着摇头。

    李嗣冲又问道:“陛下不是从来都将你别裤腰带上的吗?今天怎么一个人落单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哦,对了,陛下最近别腰上的换人了,成钟粹宫那位了,好家伙,简直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啊。”

    庾元童莞尔一笑,促狭道:“永年,这话我可是会如实回宫禀告的。”

    李嗣冲将碗筷一放,“这就没意思了不是?我这不是关心龙体吗,知道他用功,可朱颜白骨,红粉骷髅,都是外道,若真是寻欢作乐还则罢了,太过事功也不好,须知由浅入深,恰恰最难。”

    庾元童摇摇头,“和我说这些,不好。”

    和他一个太监论道男女姤合之事,虽然不是全然的对牛弹琴,却也终究只能是纸上谈兵,无法躬行。

    李嗣冲意味深长道:“可不是鸡同鸭讲嘛,真是难为你了。”

    庾元童半点儿不怒,语气依旧温声细语,“知道我为难,可你半点不难为情啊。”

    李嗣冲摆了摆手,笑道:“咱兄弟俩,谁跟谁啊,我刚才的话,你不仅要听,还要听进去,还要去陛下面前搬嘴弄舌。”

    庾元童笑骂道:“你累不累啊你,这般拐弯抹角的,有什么话自己去说不就好了?”

    “我这不是跟何肆走的太近了些吗,怕陛下小心眼儿,本来他就说何肆是我的新契弟了,我再说什么旁观者清的话,也失偏颇。”

    庾元童认真道:“陛下胸怀宽广,你真多虑了。”

    李嗣冲看着庾元童一板一眼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元童,咱认识都多少年了,你也不识逗啊。”

    庾元童哑然失笑,就他一直打牙犯嘴,自己还当真了。

    李嗣冲朝着庾元童挤眉弄眼道:“我和你说这些是不太好,你和陛下说也不好,毕竟是无稽之谈,但我先和你说完,你再和陛下去说就正正好了,元童,你就受累捎个话吧。”

    庾元童只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李嗣冲伸手揩去嘴角一点面码残酱,直接在四仙桌上写下两个字,“夷姤”。

    庾元童愣了愣,细细咂摸,旋即忍俊不禁。

    夷姤一词本意为温良敦厚,偏偏李嗣冲手书的夷姤二字相去甚远,乃是逐字释义。

    夷,安定、平和;姤,相遇,交合。

    故而这意思嘛,实在平易易知。

    李嗣冲之言,无非是提点陈含玉莫要钻牛角尖,六魄之中,先将雀阴魄化血,似易实难,难在循序渐进,没有一份倒吃甘蔗的觉悟,无法从头甜到尾。

    为何有此另类的担心?

    落魄法自然是厥品上上的功法,李嗣冲也有幸一目十行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当今之世,也就一个何肆成就了谪仙体魄。

    毕竟陈含玉这等聪慧之人,为何不肯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难道真是为了置气?因为对李且来说的那句猪八戒照镜子般的竖子不足与谋,适才反其道而为之。

    庾元童颇为幽怨道:“你还真是惜字如金啊,我可算是懂了,哪有这般说文解字、歪理邪说的?难怪要我去做那搬舌的活儿。”

    李嗣冲听闻庾元童的埋怨,反倒更加洋洋得意道:“意思到了就行,多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偏偏我这等妙手才最难得。”

    庾元童无奈点了点头,不和他诡辩,只是允诺道:“有心了,话我一定带到。”

    李嗣冲拱了拱手,乐呵呵道:“那行,我是吃饱了,看你也不吃,就别白占座了,人家是要做生意的,不若散了,我回家找婆娘,你也回宫当舌人,别看我这话糙,但理不糙啊,我不贪功,说不定你还能捞着好呢,毕竟古话说,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

    庾元童摇摇头,说道:“你走便是了,我本来就不是来和你打镲的,还有公务在身,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可以坐享俸禄?”

    李嗣冲对此丁点不耻,无赖道:“我刚才捡回半条命,不得再安养几月?再说了,我姨婆那肚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瞅着就要到日子了,可不得先叫我过几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乐生活?”

    庾元童也不会皇帝不急太监急,却听李嗣冲又八卦道:“快说说是什么公务啊,能让你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出内城?”

    庾元童抬头,眼神越过李嗣冲看向巷口,撅了噘嘴,“喏,自己看。”

    李嗣冲转头。

    适逢何肆被曲滢牵着手走过。

    李嗣冲撇了撇嘴角,不屑道:“这算劳什子公务,就为他啊?”

    庾元童轻笑道:“这不是陛下隔三岔五就问问这位的状况吗?我不多看看,下次他再问话,我也答不上啊。”

    李嗣冲对此嗤之以鼻,“这小子还能有什么问题?也就最近脑子不好使了,要说这体魄,得天独厚,谁能活过他啊?”

    庾元童只是轻声道:“倒也未必。”

    李嗣冲身子探前,双眼微眯。

    庾元童和自己不一样,可不是什么会故弄玄虚的性子。

    “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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