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玉只是一挥手,烧火棍上溅出火星,携带燎原之势,直扑那天上盘桓的白龙。
白龙鳞爪之上皆是闪烁着如水荡漾般的粼粼银光,辗转腾挪,兴云吐雾,炎离气运星火如宣纸上的墨迹湮开。
两两相抵,气象宣天,那是金翼与炎离国运之争,翼朝本就覆灭,光脚不怕穿鞋的,离朝却正遭蠹国耗民之灾。
故而刘传玉这个手握神器之人,施展起来反倒束手束脚,捉襟见肘。
可谓是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章凝见状,捂脸叹息,“刘喜宁,你别这副抠搜样,这么大一股气运在手,就该肆意显圣,偏这一星半点地洒儿?让翼朝余孽和这些狄夷禽兽见了,还以为咱离朝气数将尽,祸祸不起了呢!给我放心大胆地挥霍啊。”
刘传玉哑然失笑,好吧,既然这当家的都这般舍得,那自己还抠门干什么?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遑论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太监了。
刘传玉听命行事,再不留手,烧火棍在他手中犹如打铁花般,火光泼洒如斗转星移,金庚之色与华光交织。
白龙怒吼,声震九天,怒视着刘传玉,张牙舞爪,俯冲而下。
章凝嘴上说得风轻云淡,在刘传玉无暇顾及之处,还是面色凝重,凝视着这壮观的一幕,心中暗自感叹。
离朝的兴衰,便在这一役,那且作甩手掌柜的陈符生,你看到了吗?
……
玄龙城中,有虫楼,架石为之。
高九十丈,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
陈符生自知走不出玄龙城,杀了白羽蛇弓聚拢龙气交与刘传玉之手后,便趁着最后一口气机未散,再登虫楼。
常年风霜雨雪,遮地漫天的关外道,适逢不多的晴好之日,登虫楼者,玄龙城周回百里的风吹草动可尽收眼底。
陈符生此刻远眺那金银之龙与握火之人的战场,心有惊雷,面若平湖。
乐天笑道:“章凝,原道拱火的是我,可我真没想玩这么大呀,你倒是疯魔,赌彩一掷,可给我看得心惊胆战……好在我还没有老眼昏花。”
这后半句话,自然是说给后来人听的。
射摩蠕蠕粗喘声从背后传来,“符生老弟好生潇洒,一跃百丈,登高远眺,我这把老骨头没人搀扶,过几年怕是就上不了虫楼了。”
陈符生头也不回道:“上不了就别上了,力能则进,何必逞强呢?不过一个量力而行。”
射摩蠕蠕点了点头,一脸豁然道:“也好,真等我走不动道的那一天,就下令将这虫楼拆了,或者另起个名字。”
陈符生对此一笑置之,自不会觉得他把真心话当玩笑说。
五行学说将天地含灵分为蠃、鳞、毛、羽、昆五虫。
传说只有羽虫中搏击长空的鹰隼和赢虫中坚韧不拔的蚹蠃,才能登临虫楼,当然,也少不得“人”这种得天独厚的含灵之长。
陈符生心中不无腹诽,射摩蠕蠕这个名字取得好啊。
蠕蠕,一听就是蛞蝓、螔蝓之类的软虫。
这可不是陈符生皮里阳秋,史书记载,“始有部众,自号柔然,而役属于国。后世祖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
其强盛之时,突厥也是臣属,被称为 “锻奴”,专司为其打制铁器。
而射摩被尊为突厥始祖,本该与蠕蠕一词冰炭不容的。
故而射摩蠕蠕这个后起的名字,便有些卧薪尝胆、尝粪问疾的说道了,不知是出自哪个高人背后指点?
传闻是如今的国师是铜山细海,也有一说是侯元之,总归是除非亲自问大君,否则不可考。
北狄从来不是某一部族的领地,凡有大事,譬如战祸、迁徙,各部主君便会自发聚集一起,进行商议,用作众部之间的纠纷调停、物资分配,秩序维稳,虽不涉及部族内务,却也总有一个执牛耳者的头人。
这个头人,一以贯之就是曾经的射摩白羽王,现在的大端大君,射摩蠕蠕。
正是因为射摩蠕蠕,北狄众多部族才能联盟,寥寥十数年,不见你死我活的干戈满目,只有祭礼文化的融合互通,各族联姻促使血脉相融。
射摩蠕蠕屡次三番画饼,许诺要带领北狄诸多部族,去往四季分明,膏场绣浍,水沟纵横,可以稼穑的中原沃地。
再也不用逐水草而居,大家都扯散帐子,住进屋宇。
如今入主一座玄龙城,已经竿头一步,众部信服。
陈符生这才缓缓转身,看清射摩蠕蠕好胆,敢一人登楼,于是揶揄道:“不怕我把你扔下去?”
射摩蠕蠕笑着摇头,“你也是一代雄主,不会做这种蠢事,而今之局,死个我已然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毕竟我还有儿子也有孙子。”
陈符生轻笑一声,“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差点就高看你一眼了,看你这行将就木的样子,若是没有暗中那些鬼祟之人相护,我可真敢暴起。”
两人言语之间,俱是摆正身位,开始目不转睛盯着百里外的气象宣天。
射摩蠕蠕一手搭上陈符生的肩头,呵呵一笑,问道:“老实说,揪心不?”
陈符生不答反问道:“你说咱们算是当局者迷?还是旁观者清?”
射摩蠕蠕故弄玄虚道:“现在不是金翼炎离之争吗?自然你是当局者,我是旁观者啊。”
陈符生耸了耸肩,如抖雪般弹开那只干枯的老手,笑道:“那你可千万慎言,切记观棋不语真君子。”
射摩蠕蠕嘴角微扬,不再言语,似乎对陈符生的调侃满不在意。
两人果然相安无事。
不过多时,又有人登楼。
乃一少年,应该不到及冠,穿着左衽的异服,面相却是汉人无疑。
少年面容清秀,只是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陈符生看清来人,对着射摩蠕蠕笑道:“依你之言,又一个当局者来了。”
少年对着陈符生笑笑,面色僵直,语气同痨病鬼般,“离朝皇帝,别来无恙啊。”
陈符生定睛看了一眼少年脖颈,他的袍服衣襟不宽,领口也是裸露许多,脖子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剐痕,好似被刮了鳞片的鱼皮一般,触目惊心。
陈符生对他的出现并未太过惊讶,只是感叹道:“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这里相见。”
“倒是要感谢你当初的不杀之恩。”
少年踱步至楼栏边,眺望那片风云变幻之地,射摩蠕蠕则是冷眼旁观。
陈符生淡然问道:“小翼王这是逃出来了?还是被放出来的?”
这可不是什么诛心之言,自己儿子什么德性自己再了解不过了,他登基之后,真能做出大赦天下之事,说不得连十恶不赦之人也可超豁。
管你是谁造了天大的孽,刑罚是为公道吗?不见得,反正刑无嬉戏。
却不能指望杀了该杀之人就真能抚慰人心,解民倒悬。
所以这难得一次的施恩大赦,便足以彰显皇帝仁德。
少年不答,只是说道:“曾几何时,我辗转在那几座牢狱之中,总心起些易地而处的设想聊以自慰,如今风水轮流转,你竟也真成了阶下囚。”
陈符生嗤笑道:“可不算什么易地而处,现在的你应该大梦初醒吧?还算是曾经那个小翼王吗?”
于持却道:“我觉得没差。”
陈符生不置可否,“你开心就好。”
三人各自凭栏,许久未曾言语。
半晌,射摩蠕蠕两耳嗡鸣,看着远处天崩地裂,眼中闪过一丝深邃,仿若自言自语道:“风云变化几席上,蛟鼍出波澜杆前。咱们只不过身居百丈高地,便顿生操杀生柄,生劫制天下之感,试问天上仙人做游戏时,可会看待天下苍生如蝼蚁?”
他说话声很轻,却是清晰落入旁人耳中。
陈符生闻言,用手肘杵了杵一旁的于持,“诺,旁边不是就有一个谪仙人吗?直接问他啊。”
射摩蠕蠕轻笑一声,“我心中无惑,何须求解?”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答案自然是不会的。
少、中、老三人。
对应金翼,炎离,水端。
五行有生克,朝代有更迭,这一切本该等到尘埃落定,才会呈现史上。
而今这云波诡谲的局势,可算不得什么鼎足而三,反倒史无前例,谬妄无稽。
若是没有天上仙人磨搅讹绷,祸乱天下,便不该有这一时的风云变幻。
哪有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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