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代手表绝对是奢侈品。

    有条件的人家,结婚能勉强买一块国产几十块钱的手表,就已经是非常拿得出手的了。后世结婚你就算戴一枚十万块的钻戒,别人也不会觉得多羡慕,但现在一块几十块钱的手表,绝对能让你风风光光。

    林云画的那块手表也就二三十块钱,还是小姨戴过送给她的,当是下乡的礼物。

    下乡之后农活繁重,林云画也不舍得戴那块手表,就一直在收着,结果去年的时候老大家的小儿子唐晋武,家里人不在的时候,他翻箱倒柜的,把林云画的那块表给扒出来了。

    大嫂白秀梅看见就给戴手上了,林云画问,白秀梅就说她兄弟要结婚,借来戴戴,这一戴就没还的时候了。

    林云画面皮薄,性子又弱,跟大嫂要了两回没给,她就不好意思再去要了。

    提起手表的事儿,白秀梅就直接说:“你急啥,不就一块手表,都是亲戚戴戴咋了。我妹子这两天要去相亲,借给她戴几天。”

    云画笑了,“大嫂说的对,一块手表的确不算啥,不过我看大嫂家对这块手表倒是需要的很,这样吧,这手表我就半价卖给大嫂了。买来是38块,大嫂给我19块就行了。”

    “你那什么破表也值38块!你抢钱呢!”白秀梅差点儿没跳起来。

    “都给你打对折了呀,不要38,19块就行了。”云画道,“大嫂要是没钱也行,后天分家的时候,直接从你们大房账上扣。”

    “你敢!谁稀罕你的破表,明儿就还你!”

    “那我等着。”

    白秀梅气得要死,骂骂咧咧地回房了。

    云画轻笑一声,一回头,就看到二嫂陈英正在看她,眼中带着些许忧虑。

    “三弟妹,你真要分家啊,分家之后咋办?”陈英小声问。

    云画叹了口气,“二嫂,你不想分家?”

    陈英木讷着脸,不吭声。

    云画说:“你甘心一直过这样的日子?二哥和你是咱们家里最能干的,你家晋元和晋周也都是老实肯干的孩子,还有你家枣枣。二嫂不是我说,晋元晋周连小学都没上过,以后就是睁眼瞎,你忍心看他们跟你们一样整天在地里刨食儿。枣枣的年纪也该上小学了。”

    “家里……哪有钱……”陈英拿着葫芦瓢舀水,一脸的苦涩。

    云画道:“现在小学只要一块钱的学费,多吗?晋文每年的笔、本儿、书包,还有别的花销就得多少?还有娃小姑育虹在县城上高中,一个月除了粮食,还要几块钱花,偏偏就缺了晋元晋周和枣枣上学的这三块钱?”

    “娘说晋元晋周不是学习的料……”

    “不学怎么知道?谁天生就是学习的料,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那还学什么?再说了,就算你的娃们都不上学,你们在家也没好过到哪儿。干的最多最苦最累,吃的最差花的最少。”云画说,“你跟二哥愿意任劳任怨我管不着,但你好歹看看自己的娃们过的都是啥样。”

    陈英脸色十分难看,她忍不住看向了正在烧火的女儿唐枣,面黄肌瘦不说,身上的衣服还是拿她的衣服改的,补丁摞补丁,一双小手粗糙得不像话。

    “枣枣,你想上学吗?”云画问。

    唐枣迟疑着,看了看母亲,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陈英咬牙:“枣枣你说,你想不想上学。”

    “……想。”小丫头声音很小,“我想像婶婶一样有学问,我还想当老师……”

    76年,那股子风气已经弱了不少。

    学校早就已经复课,虽然没有恢复高考,但该上的学还在上,种花家几千年来的思想就是读书至上,没有条件的就不说了,但凡有条件,就一定会让孩子去读书。

    陈英看着女儿,悲从中来。

    正如云画所说的那样,二房在家里干得最多,虽然不如三房唐建清会挣钱,但工分一直都是二房挣的最多,家里的各种活也都是二房做的最多,就连二房的孩子都是最勤劳最会干活的。可二房也是最没存在感的,有活就是二房干,有好事二房就得靠边站。

    “枣枣!等分家了,妈就让你跟哥哥们上学!”

    “真的!”唐枣的眼睛瞬间亮了,“妈,我保证好好学,放学我就去割草捡牛粪,绝对不多花一分钱!”

    晚饭就是一锅红薯饭,大量的红薯、少量的玉米面,煮一大锅,再贴几个菜饼子,高粱面窝头,就是一家的饭了。

    红薯饭云画还能吃下去,高粱窝头是真粗,她掰碎了泡着吃都还咽不下去。

    可即便是这样的饭,还不能都吃饱,因为晚上不用做工,吃那么多干什么?这就是当下农村的现状。

    唐家还是好的,一天三顿,哪怕最后一顿吃得少点,很多人家一天就吃两顿。

    晚上睡觉又是老大难。

    好在两个臭小子都知道要洗手洗脸洗脚才能上床,这也是从前的林云画给他们养成的习惯,为此还总是被人笑话。

    这年头在农村不讲卫生是常态,讲卫生才是稀罕事儿。

    云画让俩孩子把衣服脱下来,她拿出去洗洗,大夏天外面风大,一晚上就风干了。

    两个小子却不肯,非要自己洗。

    “妈妈我自己洗。”兜兜说,“不要妈妈洗衣服,妈妈不走。”

    这还是怕她走呢。

    云画心中一酸。

    “妈妈不会走的,要走也是带你们两个一起走。绝对不会丢下你们。”云画说。

    这话兜兜信了,但嘟嘟显然并没有那么容易相信。

    以前的林云画受了欺负,私下里总是哭,她以为孩子听不懂,就经常抱着孩子哭着说想要回城,不想待在农村等等。

    但其实孩子是最敏感的,从两三岁的时候开始,就已经会听大人的话了。

    林云画心底非常想要回城,已经给孩子们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一时半会儿是去除不掉的。

    “妈妈跟你们一起洗。咱们洗干净了衣服,明天进城。”

    “进城?”兜兜和嘟嘟都非常惊讶。

    “对。”

    次日清早,五点多钟云画就起床了。

    厨房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昨天她劈了柜子之后,吃了十几个鸡蛋和面条之后,剩下的东西都被老太太收到自己屋里了,她也不可能跑去老太太屋里扒东西。

    娘仨就这么饿着肚子出门。

    一路上,听谁的肚子更会唱歌。

    从村子到公社就有四五里路,然后在公社才能坐车去县城,大概六七十里的路程,车费大人一毛,孩子五分,就这,很多人连这点儿车费都不肯花的,毕竟农村人挣钱太难。

    这年头又不给做生意,会被举报投机倒把,就更没来钱的路子了,能省一分是一分,况且对农村人来说,两条腿跑几十里路,都是常事儿。

    兜兜和嘟嘟也是第一次坐公共汽车,新鲜得不得了。

    现在车上人不多,兜兜和嘟嘟都有位置坐,如果待会儿车上人多了,他们小孩子是要站着的,哪怕他们已经买了半价票。

    两个小家伙兴奋得不行,看得云画一阵心酸。

    没有经历过这个年代,只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跟自己亲身经历,那种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真的太苦了。

    看着两个小家伙,云画都不知道该不该祈祷自己赶紧回去,赶紧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她的世界里,丈夫和孩子们都还在等她吧。

    可若是她永远回不去了呢?

    若是她永远也见不到薄司擎了呢?

    云画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憋在心底的情绪,瞬间爆发。

    “妈妈,你怎么了。”兜兜吓了一跳。

    嘟嘟也十分紧张地看着云画。

    云画赶紧擦擦眼泪,笑着说:“我没事,就是……”

    “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兜兜小声说。

    云画一怔。

    兜兜又说道:“妈妈,以后我和弟弟都会孝顺你的。”

    嘟嘟没说话,但他看向云画的目光很坚定。

    小孩子心里其实很清楚,他们的爸爸已经不在了。村子上的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是同情。

    村上没有爸爸的小孩是很可怜的,会被大家欺负。

    狗蛋从小就没爸爸,妈也改嫁了,他跟着爷奶叔叔过活,全村的小孩都能欺负他,狗蛋从来不敢走大路,只能悄摸摸溜墙根。

    大伯家的唐晋武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让狗蛋从他裤裆下面钻过去,狗蛋为了少挨打,没少钻狗蛋的裤裆。

    上回唐晋武还对着狗蛋撒尿,狗蛋哭都不敢哭。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兜兜就也害怕,他不想变成狗蛋那样子。

    他和嘟嘟还有妈妈!

    可是妈妈从来不会跟人吵架,更别说跟人打架了,他和嘟嘟被欺负了,妈妈也就是会带着他们去别人家里讨说法,讲理的人家把自家娃打一顿,不讲理的反倒是把妈妈也骂一顿。

    兜兜又忧心了起来。

    可是兜兜忽然又想起来,妈妈好像不一样了,昨天妈妈都敢拿斧头劈奶奶的柜子,妈妈可是最怕奶奶的!

    现在妈妈还带他们进城,是不是说明妈妈也变厉害了?

    兜兜的小脑瓜子里想了很多。

    云画摸了摸两个小家伙,“我们家里,大的男子汉没有了,所以你们两个要快快长成大男子汉,帮妈妈撑起我们的家好不好?”

    “好!”两个小家伙齐声说道,“我们保护妈妈!”

    ……

    老式公共汽车,味道难闻,路也不好,车子摇摇摆摆的,云画都晕车了,两个小家伙更是一张脸惨白。

    下了车,母子三个就在路边干呕,但是早上什么都没吃,吐也吐不出来。

    “妈妈,幸好我们没吃饭,不然都吐啦。”兜兜说。

    嘟嘟绷着小脸,严肃地点头。

    云画失笑:“就是没有吃饭,才更容易晕车。这次匆忙,下次去后山摘点橘子叶带上,就不容易晕车了。”

    “妈妈我们现在去哪儿?”兜兜问。

    云画说,“先去找吃的。”

    这年头私人不准做生意,公家的食堂又需要粮票,手里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不过现在已经是76年了,很多方面都松动了不少。

    前些年黑市查得特别严,这两年已经松动了不少,想要找到黑市也不太难。

    云画好歹也搞过刑侦,寻找黑市对她来说太容易了。

    私下买卖东西容易被打成投机倒把,所以黑市讲究的是快。

    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都要快。

    “嘟嘟兜兜,你们两个就站在这个位置等妈妈,妈妈很快就回来,要记得,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绝对绝对不能离开一步,不能跟任何人走。如果有人要拽你们,就大声喊有人贩子,喊有人拐卖小孩,记住了吗?”

    “记住了!”兜兜和嘟嘟干脆地答应。

    云画快步去往那个巷子里。

    看到生面孔,黑市的人几乎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云画也不多解释,跟人打听:“娃们饿,想买点东西吃。”

    那人也不说话,往前面指了指。

    云画朝前走过去,就看到有人背了个背篓,警惕地晃来晃去。

    “有啥吃的?”云画问。

    “肉包子5分,鸡蛋2分,白馍2分,糖陀螺5分。”

    糖陀螺是用烫面包裹白糖,揉成圆饼状再用油炸制而成的面点,也可以叫糖糕,油、面、白糖都是稀罕物,因此一个小小的糖陀螺价格抵得上一个肉包子。

    “肉包子5个,鸡蛋5个,糖陀螺5个。”云画直接拿出了8毛钱。

    卖东西的大嫂吃了一惊,赶紧把东西用报纸给包了递给云画。

    油墨印刷的报纸,用来包吃的……

    云画也没有办法嫌弃,她暗暗提醒自己下次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个干净的布兜之类的,毕竟现在可没方便袋用啊。

    买好东西云画就立刻离开,两个小家伙肯定饿坏了。

    果然,她一出去就看到兜兜在左顾右盼,神色焦急渴盼,嘟嘟虽然看起来八风不动的样子,但那双眼睛还是泄露出了他的情绪,在看到云画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

    刚抱着东西走到两个小家伙跟前,兜兜的鼻子已经耸了起来:“妈妈,好香!”

    真是狗鼻子。

    云画把两个小家伙带到一处阴凉地,就着马路上的灰尘,母子三个就地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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