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是个好日子,连带着六月初七也不错。

    倪阳州是这样想的。

    原本好不容易摸到了炼气九级最后的门槛,结果卡了十多天都没有动静,直到废寝忘食的少年因为太久忘了吃东西,等颜琮之下山办完事回来,只看见倪阳州在药房前面的泥地上躺得十分安祥。

    颜琮之一惊,飞到少年身边赶紧检查,却发现对方没有任何伤口,只是用干了所有的灵气,看上去十分虚弱。

    倪阳州适时苏醒,一只手颤颤巍巍扒上了师傅的白色道袍,拽得衣服上满是泥巴褶皱,嘴巴干得起皮,少年的眼里有师傅回来的喜悦和道不清楚的渴望。

    倪阳州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颜琮之贴到少年嘴边,只听道:

    “师傅……”

    “我饿……”

    因此六月初七的这天夜里,颜琮之坐在药房的小榻上,看着弟子像山下刚斩了的贪食鬼一样狼吞虎咽。

    少年左手鸡腿右手肘子,中间放着一叼就能嘎巴嘎巴咽下去的酥皮点心。

    坐在榻上的人眉眼冷淡,神色看着仿佛含风带雪,白衣白冠,俊美无俦,二指拈着一枚白子,光滑皎洁,如摘了一颗暗星。

    一滴滑腻的油“唰”地被甩到那素白的衣袖上,颜琮之沉沉吐出一口气,即刻念了一遍清洁咒,而后又念了一遍清心诀,忍着咬牙的冲动,转头望向自己吃得正投入的弟子。

    “怎么会饿晕呢?”

    颜琮之实在不明白,明明给了储物戒,里边都是自己在山下搜罗的凡人们觉得好吃的食物,药山上平时没人打扰,只有自己设置下的机关陪练,不过下山半个月,回来弟子就给自己饿晕了。

    天知道他刚回来时看到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弟子,修炼了多年的养气功夫差点功亏一篑,险些先直接把老祖留下来的唯一一颗丹药给少年喂下去保命。

    就这么一个徒弟,不能死。

    少年咽点心的动作一顿,正好食物堵在了嗓子眼,倪阳州慌忙从戒指里又翻出些茶喝了,这才抚着胸口看向对方。

    “师傅,您说要在初八前,筑基。”

    颜琮之点头:“是,所以让你勤加修炼,但也不至于此。”

    倪阳州手里还攥着吃到一半的肘子,此时嗓子里的点心好像就堵住胸口不肯下去一样:

    “我……弟子愚钝,到现在为止,还未、还未……”

    颜琮之看到那只油光光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半寸,被倪阳州一抬头看了个正着。

    本来时间紧任务重,少年就一直憋着一口气,若不是累极很少休息,也就每日红莹来浇水时能与对方说两句闲话,放松一些。

    可是师傅这次下山,担心徒弟心思跑到别处,直接给药山施了个结界,红莹第二天挑着水桶却发现进不来后,在隔音结界外手舞足蹈跳了一个时辰,来向倪阳州展示她对观徼真人的痛恨。

    倪阳州靠在结界墙上,两人比划半天,终于确定连通信牌也不能再用,只能约定好等少年筑基再见面。

    少年努着劲疯狂修炼,每一次榨干净经脉中的每一丝灵力不肯罢休,进步飞快,精神紧绷,终于在训练结束后,倪阳州直接因为太久没吃东西,又太过疲惫,晕了过去。

    还没人来救他。

    有结界呢。

    倪阳州莫名其妙的委屈堆在眼睛里,道理都明白,但情绪实难自控,看到师傅往后撤的半寸,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我错了!我错了师傅……”

    倪阳州的眼睛很大,泪珠也堆得大,滚滚而落,直接打湿桌面,颜琮之看着忽然号啕的弟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手足无措。

    “……无事,你,你知错便……”

    倪阳州哭得更大声了。

    哭他饿晕时绝望的痛苦,哭他几个月的疲惫,哭被隔开的朋友,哭总是离开的师傅。

    哭他早逝的父亲,哭他惨死的妹妹,哭他不能瞑目的娘亲。

    哭朝乾夕惕、焚膏继晷,用尽努力也到不了要求的自己。

    他总是失败,不管他有多么努力。

    倪阳州以为经历过亲人的离去,是自己已经学会的克制,却没想到这样的苦痛并不是熬一熬就能康复的伤口,而是一生缠绵难以根除的病。

    倪阳州一哭起来才发现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难过和伤心一直埋在身体里,现在它们找到了机会,蓬勃而出,少年哭得头晕耳鸣,忽然觉得天地之大,自己无处为家。

    颜琮之看着大放悲声的弟子,听出了那哭声里的无奈,只觉得心好似随着哭声揪紧。

    渐渐地,倪阳州的声音发不出来了,他猛吸了一下鼻子,嗓子里是嘶哑的疼痛,只有眼泪依旧不肯停下,浸湿了他起皮的唇角。

    倪阳州看着沉默的师傅,再不肯抬起自己头,垂下脸,一声也不出,任凭泪水滴落。

    颜琮之听着窗外风响,植物抽叶,夜空中星移斗转,宽阔尘世里,少年像一棵孤独的芽。

    一双手把紧紧咬着下唇的少年拥进怀里,倪阳州还未反应过来,鼻腔里就充满了竹叶的香气。

    冰冰凉凉的嗓音传来,仿佛想熨帖掉他所有狰狞的伤痕,倪阳州听到自己那个孤高严肃的师傅说:

    “抱歉,是我逼你太紧。”

    这是第二次道歉。

    倪阳州所受的不多的爱护,除了娘亲,就是来自师傅。

    或许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放声悲哭。

    少年的双眼肿痛,嗓子也肿了,此时应不出声,只是像小牛一样蛮力顶着师傅的胸膛,仿佛在借着着力度让自己舒服一些。

    颜琮之感受着胸口被泪水浸湿的凉意,默默叹出一口气。

    少年听着那深沉的呼吸声,忽然道:“师傅,对不起。”

    倪阳州抬起哭花了的脸,嘴唇颤抖:

    “……师傅,谢谢。”

    忽一阵灵光闪过,少年冷汗肆溢,浑身经脉仿佛被蛮力拓宽,一遍遍冲刷着体内的沉积杂垢,倪阳州咬紧牙关,脸色红得要滴血。

    颜琮之一把捞起徒弟,把对方平放到小榻上,单手抚着少年胸口,让其跟着自己循环往复引导灵力运行。

    绿色的光芒仿佛河流,在少年的身体里兴风作浪而后又被压制着循规蹈矩,通路自然。

    终于,过了不知多久,倪阳州睁开了眼。

    整个人像是刚从被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少年却亢奋地一把抓住了师傅的手:

    “师傅,我、我成功了?筑基了?”

    颜琮之本想把袖子抽回,却忍住没动,依言点头道:

    “顺利筑基。”

    倪阳州又想笑又想哭,万般情绪夹在一起,看着正襟危坐的师傅,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

    “……师傅,我没让您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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