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扬州外围,沈青温挚骑着马,并排而行着,两人同是一身青衣雨笠,像极了一对侠侣。
温挚难得跟沈青单独待上好几天,他开心的不行,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常偷偷去看沈青的侧脸,想象着某些美好的事,时不时还经常“噗嗤”笑出声来。
这次又没忍住笑了出来,但被沈青听到了。
“温挚,这么好笑吗?”沈青淡淡问道。
温挚在沈青面前相当老实,他答道:“没有,只是感觉很久没有跟你单独在一起了。”
沈青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转头看着温挚,轻轻叹了一口气:“温挚,你是大好男儿,没必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这种话你要我说几遍?”
温挚收了笑容,皱起了浓眉:“青儿,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嫁我呢?”
沈青再次叹气,不再去看温挚的眼睛,望着阴沉沉的天,语气变冷了:“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我此生只跟在大小姐左右,一辈子不会嫁人的,你听懂了吧?”
温挚被“不干净”这三个字惊到了,一个女人会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三个字来,那肯定是有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温挚很好奇,却不敢问,他不敢去剖开沈青的伤疤。
“青儿……”
“我们有要事要办,你还是收起你的那些心思,免得不小心就被唐桡下了毒,没了命。”沈青语气更冷了。
温挚这些天来那原本温热的心被沈青几句话给凉了个彻底,他定了定神,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吧,回头再去问大小姐好了,无论如何,他想了解沈青的过去,他喜欢这个女人很久了,很久很久……
在距离扬州城还有三十里处,一处树林内,有一座庙,庙宇白墙红瓦,看起来相当新,无数百姓正朝着那里走去,百姓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或裹着头巾,穿着棉布袄子,或披着蓑衣斗笠,趟着灰布靴。或成群,或蜂拥而去。庙里庙外青烟弥漫,升起一圈圈烟雾,在这阴沉的天空下极为可观。
沈青骑着马正好到了树林外,她一勒缰绳,冷冷看着那人潮人海,烟雾袅袅的庙宇,一股寒意冲上心头。
东华会!
就是这帮人,差点杀了小兰……她呼吸渐渐不再平稳,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那里,神情渐渐由冷漠变成了愠怒。
“那就是东华庙吗?”温挚问了起来。
“是。”
“这魔教,居然蛊惑民心!”温挚也沉下了脸。
“先放着,等以后再来找他们算账!”沈青毕竟是沈青,她理智的很,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得先找到华卿,然后通过华卿前去请秋行风来。
忽然远处蹄声响起,一队官兵,一队衙役,自扬州方向出来。衙役在前,官兵在后,官兵们中间还有七八个俱甲骑士,当中有个身穿官袍的年轻官员,约莫三十岁上下,正往这边东华庙而来,沈青眼尖,一见此人身穿知府官袍,心中了然。
看来这就是华卿了,华卿是伊宁在京城的朋友之一。
华卿带着官兵,冲散人群,来到庙门口,在骑士们的护卫下下了马来,他打量了一番这庙,开口道:“原来这就是东华庙?”
他环顾一圈,看着眼中带着畏惧的各色百姓,笑了笑,问道:“乡亲们,这个庙真的灵吗?”
百姓们不答话,一个个怔怔的看着他,百姓自古对于官员都是带着畏惧的,这里的人也不例外。
庙门口照例有个收钱的道士,庙里面也同样有几个上香的,施符水的道士,这几个人见的官老爷到来,也是放下身段,走到华卿面前,稽首做礼。
华卿见了这些个道士,冷哼一声:“你等见了本府,为何不跪?”
为首一个中年道士答道:“好教府台大人知晓,我等乃出家人,身怀度牒,圣祖皇帝曾有言,可遇官而不下跪。”
“是吗?”华卿再次冷哼,“那度牒呢?”
度牒便是官府颁发给和尚道士的身份证明。
那道士一抬头,迎上了华卿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仅仅犹豫了片刻,便回顾身边另一个道士道:“取来!”
另一个道士很快就进了庙,不知道在哪里摸出度牒来,呈到华卿面前。
华卿接了过来,看着上边写的:玉清山,灵虚观什么什么的,嗤笑一声,问道:“玉清山在何处?”
中年道士一顿,回答道:“玉清山在江南……”
华卿冷笑连连:“你个江南的道士,跑到江北扬州来做什么?”华卿说完眼光一瞥,看到了放在庙旁一个香案上的铜托盘,里边装满了铜钱,于是走过去抓了一把在手里,而后又滴溜溜放下,铜钱打在铜盘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引得那道士不由面色一冷。而华卿回过头来,冷冷看着那道士。
那个中年道士没有回答华卿的话,神色踌躇,似乎在想对策。
“是来捞钱的吧?”华卿替他回答道。
“大人,我等清修之人,岂会贪恋钱财?我等自是看民间疾苦,受观里真人所托,下放到天下各处救苦救灾的!至于这钱,乃是正经的香火钱,我等并未强迫信众们分毫。”道士争辩道。
“救苦救灾?”华卿冷冷盯着那道士,“天下清平,何处有灾?”
道士答道:“何处无灾?”
华卿闻言略微一挑眉,带着官威的笑容打了个哈哈,忽然一手指着道士道:“前年江北大灾之时,你们在何处?去年江南洪涝时,你们又在何处?北境烽火,京城大战之时,你们又在何处?”
道士一下子被问住了,脸色愈冷,这个官并不好糊弄,他使劲的想着,在思考到底要怎么摆脱困境。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华卿冷冷逼问道。
那道士抿着嘴唇,眼中光芒慢慢阴晦,远处的沈青顿感不妙,这帮人好像要狗急跳墙!她下马来,拿起剑,准备着随时为华卿出手。
“民间疾苦,救苦救灾,你是在说本官治理不当,没当好这个父母官呢?还是在说圣上的不是呢?天下大事,难道还要你们来插手不成?就凭这一碗符水,你们就能化解民间疾苦,救苦救灾?真到天下大乱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华卿手中搓着那度牒,渐渐起了怒意。
道士抿唇不语,华卿的话让他无法接招,说天下到处都是灾,在华卿眼中那不就是诋毁皇帝么?谁敢诋毁皇帝?难道要造反不成?道士后悔不已,眼中晦暗之色更盛。
“你糊弄鬼呢!”华卿大怒,将那度牒狠狠往地上一摔!那道士见状勃然变色!
“给我将这些个糊弄百姓,搜刮民财的江湖骗子拿下!”华卿直接下了令来!
官兵们拔出刀就要上,那道士忽然大喝一声,面目凶狠,一双手呈虎爪一般,径直锁向了华卿的喉咙!
当场袭官!
华卿也是吃了一惊,忙拔步后退,但那道士身形极快,一双虎爪一连抓翻几个前来抵挡的官兵,速度不减,径直扑到了华卿身前,一双虎爪狠狠抓向了华卿的咽喉!
正在这危难之际,一根剑鞘横飞而来,中断了那道士的攻势,救下了华卿,而后,一柄长刀从天而降,朝那道士劈来,那道士连连后退,一个高大的青衣斗笠人欺身上前,那道士招呼其他几个道士上前阻拦,但是这个青衣人厉害至极,一刀横过,一个道士直接被一刀两段!
哗!周围的老百姓见到这血腥场面,吓的一哄而散,胆大的还不忘了回头看看。
官兵们将华卿护在中心,看着两个青衣人追逐那几个道士,男的那个手中长刀翻飞,三下五除二就杀掉了三个道士,最后一个被他一爪锁住咽喉,生擒了下来。
而那个中年道士头子,被一个女青衣人缠住,这女人出剑狠厉至极,道士空手难以招架,不过三四招,直接就被划破衣裳,七八招后,便心生逃意,他拔腿往外一冲,谁料这女人更快,一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一滑至他手肘,猛的一扭!
“啊!”那中年道士被制住,一只手被扭脱臼,沈青趁势出手点住他后背几处大穴,然后再次擒住他另一只手,又是狠狠一拧!
那中年道士痛的龇牙咧嘴,两只手都被拧脱臼,再无半点反抗之力,直接被沈青拎着后衣领拖了回来。
沈青,温挚各自提了一人,同时一脚踢在身前俘虏的腿弯,两个道士跪在了华卿面前。两个道士还要挣扎,两人同时出手,掌刀斩在两人后脑,直接将两个道士打晕了过去。
官兵们提防着这两人,后退了几步,沈青抬头,看着华卿那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开口道:“知府大人可是姓华?”
华卿看着沈青,点头道:“正是,不知两位是何方高人?”
沈青拱手道:“闲园沈青,见过华公子。”
不同于其他人,沈青直接称呼他为公子,这直接就拉近了距离。
“闲园?”华卿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原来你就是沈青?”
沈青略一讶异,说道:“华大人认识我?”
华卿哈哈一笑,推开官兵们,走到沈青面前,说道:“京城家中常有书信与我来往,闲园三姐妹,我怎会不知?原来二小姐如此英雄了得,真是让本公子开了眼界啊。”
沈青礼貌笑笑,开口道:“沈青此来,正是有要事要与华公子相商。”
“哦?既然如此,请!”华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
华卿转过脸,看向了温挚,问道:“这位是?”
“义兄,温挚。”沈青淡淡道。
温挚朝着华卿一拱手,华卿笑的更开心了,他吩咐官兵们收拾残局,安抚百姓,羁押东华庙的道士,然后带着两人回了扬州的别院。
话不絮烦,进了华卿的别院后,沈青直接提出了请秋行风前来之事,华卿点点头,当即命心腹以他的名义前往外庭在扬州的秋缭司署衙里请秋行风。
外庭秋缭司的署衙正在扬州,而秋行风正是秋缭司的首脑。
华卿的心腹带着沈青的一封信很快就进到了秋缭司署衙,见到了秋行风。
秋行风打开信,看见一个青字,便已了然,当即出门,点上七八个皂卫,前往华卿的别院而来。
四人会面,一切都很顺利。
这阵子洛阳那边闹的沸沸扬扬,江湖上都传遍了,秋行风自然也知道了很多。可当沈青拿出那幅唐桡的画放到秋行风面前时,秋行风脸色大变。
“不,不对,这个人不是唐桡!”
沈青温挚大惊,沈青问道:“秋叔,哪里不对?”
秋行风指着那画上的眼睛,斩钉截铁道:“这不是唐桡的眼睛,他的眼睛很特别,不长这样!”
沈青沉下脸来,问道:“秋叔,您的意思是我们被骗了?”
“不好说,但是照着这个画,你们一辈子也别想找到唐桡!”
沈青道:“这画是龙门帮那边弄出来的!可是大小姐将龙骁,龙颉,甚至辜仲元都试探了一遍,什么都没试出来。”
“谁描述的外貌?”敏锐的秋行风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沈青摇头,在她走的时候,伊宁还没有第二次去辜仲元家,她不知道这个画是辜仲元描述的。
“你们回去好好查查,说不定这是唐桡的同伙放出来迷惑我们的!”
“好。”沈青答应了下来。
温挚开口:“秋叔,那唐桡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样呢?”
三人一齐看向了秋行风。
“拿纸笔来!”秋行风喊道。
华卿一挥手,很快就有人拿过来纸笔,秋行风提起笔,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笔尖沾墨,画了起来。
三人看着秋行风画画,沈青注意到秋行风一只手只剩四根手指,心头一滞,再看着秋行风那拿笔颤抖的样子,一时心痛不已……
秋行风细细画了半个时辰,终于是画好了一张画,画中的人是个戴面具的男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边,而那双眼睛,正是那双最特别的倒三角眼!
画完后,秋行风那打颤的右手指着画中的那双眼睛,说道:“就是这双眼睛,如果你们见到这眼睛的人,宁可误杀,也不要放过!”
沈青,温挚,闻言,齐齐一凛,看着杀气溢出的秋行风,他们感受到了秋行风身上滔天的恨意。
“可是秋叔……光靠这张画,我们也找不到唐桡啊,天下那么大,他往人群里一钻,一消失,我们还是跟大海捞针一般啊……”温挚盯着画说道。
“如果有此人的真容,那倒是就好办很多。”华卿道。
秋行风摇摇头,他知道的也有限,唐桡之谋他有所耳闻,但是他并不知道赫连飘见过唐桡的真容。
望着秋行风画的这幅画,三人沉默了下来。
秋行风斟酌良久,下了决定:“你们先带这画给大小姐,让她拿主意。”
沈青问道:“那我们以后如何联络?”
秋行风道:“扬州城北,有座城隍庙,庙后面有棵大槐树,你们若要联络我,先在城隍庙的庙门上划青锋门的标记,然后将信笺等物放在大槐树后边的一个小树洞里。”
“好!”
秋行风点点头,旋即眉毛一皱,带着复杂的神情看着三人。
“你们居然去惹东华会?”
华卿道:“秋叔,这事怪我,我看见百姓被蛊惑,我一时气愤,便拿它开刀了。”
“你做的没错,但是华大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你这样会引火上身的。”秋行风晃了晃他的右手,“我这根手指,就是东海帮给弄没的,此事你不要再管,交给我来办!”
“好……”
“还有你们两个也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我们先解决唐桡这个贼子,尽量先不要跟东华会冲突,凡事小心为上!”秋行风训斥道。
“知道了,秋叔。”沈青恭恭敬敬道。
“董昭……怎么样了,我听说他最近很不好?”秋行风话题一转,问到了董昭身上。
沈青低头:“汪真人仙逝,他妻子被左封显打成重伤,另一个未婚妻被熏瞎了眼睛……他确实很不好……”
“苦了这孩子了……他成亲的时候,我没能去喝上一杯他的喜酒……”秋行风感叹着,刀疤脸上露出失落之色。
“秋叔,他的成长我们都看在眼里,他亲手杀死了左封显,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沈青安慰道。
“唐桡,这个贼子比起左封显厉害太多了,你们帮我转告他,让他万事小心为上……”秋行风叮嘱道。
“晓得了。”
沈青温挚记下了叮嘱,很快带着秋行风的画离开了,扬州一行,虽然有所收获,但仍然不尽人意……
唐桡此人身在何处,依然扑朔迷离。
回到秋缭司署衙的秋行风,看见了他的上司,徐经。徐经漫不经心的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似乎在等待着秋行风的到来。
见到徐经,秋行风没有丝毫惊慌,他面带笑意道:“不知督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督主恕罪恕罪……”
徐经淡淡一笑,问道:“行风啊,你去华知府之处作甚啊?”
徐经似乎起了疑心。
“哎……”秋行风叹了口气,露出焦虑的神态,这让徐经颇为不解。
“行风,到底何事啊?”徐经很好奇。
“这华知府,跑去惹东华会了!他把扬州城外那个东华庙的道士杀的杀,抓的抓,真是不知好歹,打乱了我顺藤摸瓜的全盘计划!”秋行风很痛惜的说道。
徐经被秋行风带入了,放下茶盏,惊问道:“竟有此事?”
“是啊,所以属下就跑去提醒他不要节外生枝,顺便把抓的那几个道士提了过来。”秋行风说的滴水不漏。
“行风,还是你心思缜密啊,圣上要本督对付东华会,本督还要多仰仗你们啊……”徐经客气说道。
“督主言重了,督主之事,本就是属下份内之职!”秋行风拱手道。
徐经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行风啊,不用太担心,等汤先生过来,你就轻松了。”
“汤先生?可是咱们外庭新任的副都督?”秋行风问道。
徐经点点头:“说起来,他以前在内廷,你在外庭,你们还一直没见过呢。”
“是啊……”
“该让你们见见,你们一定会一见如故的。”徐经笑道。
秋行风陪着笑,他也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汤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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