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煎人皮,蒸干小金铃满面泪痕。
万不得已,萧子窈只得延请她进去坐坐。
厅里,那玻璃窗子又开着,直直的一面落在地上,镂空纱随风而动、鼓起来,同她小金铃一样,像有钱人家的装饰、而非有钱人家的主人,漂亮,但全由缺点组成。
萧子窈并不多言,只招呼着郝姨看了茶来。
“先喝茶,润润嗓子。”
她道,“你难得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别不小心哭坏了——来,这是今年才上的雪片,应当不会太苦。”
小金铃一时只觉自己竟不及萧子窈的万分之一。
雪片?
雪片却是何物?
她只知道鸦片,以前楼里的妈妈总是抽,若说那雪片是茶名,她自然也是不懂的,妈妈没教过。
楼里的妈妈只教她唱曲儿,唱不好,便饿着,饿哑了嗓子,便挨打。
所以,她那把嗓子其实也非天生。
所以,说到底,什么才色兼备,她其实只占一半。
……那雪片,当真是很稀罕的么?
这般想着,小金铃于是小心翼翼的呷了口茶。
——尝不出什么。
又或是本就没什么,不过是萧子窈高高在上的看她笑话罢了。
她心下有恨,低三下四的,再也品不出那茶来,却还要笑,习惯了的、讨好的作派。
萧子窈不知她心思,便适时道:“我就说吧?不苦的。”
她适才问起她的事情来。
“他们打你?”
“因为我暂时弹不了琵琶,驳了一位常来玩乐的老爷的面子,所以就……”
萧子窈指尖轻叩,嗒嗒嗒,一下又一下,似是不耐。
——小金铃只当她是不耐。
“那,伤口用药之后可还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
小金铃小声道,“我只是个歌女,夫人既赏我东西又担心我处境,这已经是我天大的福气了,我不敢再贪图别的!只不过……”
她咬了咬唇,像是横了一把心。
“夫人,我实在不想挨打!我只求夫人这几日可以收留收留我!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打扰到您的,我可以去院子里待着,求您行行好……”
她愈说愈泣,萧子窈只怕她哭大了吵人,便立刻打断她道:“小事而已,别哭哭啼啼的,我都答应你。你想来便来,也不用在外面干晒,进来坐着陪我说说话都好。”
话毕,她便拾起针线篓里打了一半的围巾来,一时有些无言。
谁知,小金铃却一瞬笑道:“夫人也爱织毛线?这围巾难到是织给给沈军长的?”
她好热络、好亲热,萧子窈避她不及,便只好说道:“对。不过我第一次学织毛线,所以织的很丑。”
呵。
果然。
小金铃暗自腹诽。
萧子窈与沈要,到底还是不睦的。
眼下,她这般勉为其难的去织一条围巾,想来也是讨好罢了。
她于是一有种赢下一城的快意,便又道:“夫人,不妨事的,织围巾最重要的是心意。而且,若是夫人看得上我,有不会的针法尽管可以来问我呢!我娘亲就是做这个的,我同她亲近,从小到大可向她学了不少手艺!”
此话半真半假。
她确实有过一个做织线女工的娘亲,也确实同她学过许多针法,只不过,便也是她娘亲,亲自将她卖进了窑子。
小金铃实在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还会将她提起。
但是,也无妨,只要能够套出萧子窈的话来,她自是不介怀的。
——果然,她话音甫落,萧子窈便开口了。
“针法上我倒没什么要问的了,只是这围巾的长短,我拿不准。”
萧子窈苦笑道,“我本来是想问问郝姨的,可这几日家中事务多,她好像很忙,我去问她,她总没空……所以,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小金铃笑靥如花。
“夫人,围巾的长短还是要请戴的人亲自试过才能定夺,不如您就等沈军长下职回来?”
“说的也对。”
萧子窈听罢,于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谁知,她正还说着,小金铃却忽然一指窗子,连连的惊呼起来。
“——哎呀,不好了!夫人小心些,我好像看到窗外飞进来一只虫子!”
她叫得很有些紧张,萧子窈便不由的回头看去。
这是个空档,小金铃于是身子一矮,只将针线篓里一根缝衣针狠狠扎进那织就一半的围巾里去。
她心跳得飞快。
——成了!
她只管顺势蹲在地上,期期艾艾的打着颤。
“夫人,对不起,我、我怕虫……”
然,倏尔之间,她竟听见萧子窈柔声细语的笑,然后,便是她的手,纸白色的、又细,又病又无力的样子,却已然径自伸到了她眼前来。
“姑娘别怕,我没看到什么虫子,也许是你看错了。”
“还是很害怕吗?那姑娘要不要抓着我的手站起来?”
“好啦,真的没有虫子哦,而且,哪怕有也没关系,我会护着姑娘的。”
——听罢此话,小金铃竟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她实在有些诧异,更直觉有些如鲠在喉。
这萧子窈,莫不是失心疯了?
就凭她,一介女子、一个要同她挣抢的妒妇,竟口口声声的说些什么,要护着她?
当真是,可笑至极。
小金铃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她十四岁便进了窑子,第一次接客便被皮带抽得遍体鳞伤,琵琶弹不好便挨打,曲子唱不好再挨打,吃不下酒了照样要被打!
打便打了,她也许早已习惯了。
毕竟,从头至尾,哪里会有人护着她?
直到那一日,华灯初上,她穿着月白裙,与一众满脑肥肠的看客弹琵琶,楼上有人寻欢作乐,故意泼了她一身的酒。
然后,沈要便出现了。
他砸碎酒杯的声音好像砸碎一颗心。
“怎么办呢。”
对呀,怎么办呢。
小金铃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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