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窈窈不相思 > 第379章 愿景
    人总是会烂掉的,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

    腐烂往往自内而外,并且生死都不例外,也许是一颗心牵动,连带着五脏六腑被蛆虫蛀空,像爱,软弱又无声无息。

    爱人的人会最先烂掉,却又执迷不悟的始终在等。

    夏一杰曾经想过,倘若萧子窈死在了他的前面,他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要看着她一点点的烂掉吗?

    那就烂掉罢,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

    哪怕她烂成一堆骨头,他也照样会等着她的。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却不能对她做任何事。

    那根本轮不到他的。

    小金铃依然匍匐在地。

    在浑身和内里都烂掉之后,事到如今,她的嘴巴也终于烂掉了。

    夏一杰做事讲究,刀子用白酒消过毒,她也许不会因此破伤风发炎。

    只不过,那涎水到底还是伴着血水流了一地,他觉得脏,便又取了火钳来,只管像钳一条狗似的去钳她的嘴,那眼光要多决绝便有多决绝,仿佛一个一朝被狗咬的窝囊废,难得占一回上风,便要置人于死地。

    又是弦月夜,越尖的月亮越刻薄。

    “这样,咱们俩就扯平了。”

    夏一杰道,“小金铃,你当时算计我的时候多开心啊,把我当狗拿乔,让我对你马首是瞻——可是,狗急了还会跳墙呢,那我就让你笑一辈子,你可满意?”

    是时,四下里一片安详。

    臭气熏天的屋子,包藏一个腐烂殆尽的人,内里怀有落不干净的婴尸,裹在羊水里,沉沉浮浮,紧赶慢赶的去投下一个胎。

    小金铃简直安静得不像样子。

    人总是会烂掉的。

    一开始,她尚在窑子里的时候,只当自己天生貌美,总会有出头之日的——事实也果然如此,她早早的就坐上了头牌的位置,也有了几位脸色不多却十分有钱的恩客,所以她当时没有烂掉,没有得病烂掉。

    她见过许多烂掉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从一个孩子开始的。

    残缺不全的婴尸与脆弱不堪的子宫,梅毒的黑痣爬满白色的胸脯,女人总是会因为男人烂掉。

    偏她不想认命。

    她要男人,因为女人而彻底烂掉。

    可是,结果呢。

    如愿了吗?

    没有。

    后悔了吗?

    也没有。

    只此一瞬,小金铃直觉自己终于想到了一条出路。

    原来,让人烂掉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男人或女人、孩子不孩子的。

    真正让人烂掉的东西,其实是爱。

    爱人的人会烂掉,没人爱的人也会烂掉。

    所以,夏一杰烂掉了,她也烂掉了。

    独独一个萧子窈,高不可攀,一如既往,如天上弦月,美得实在有点儿刻薄。

    那是她羡慕不来、也赢不来的命数。

    弦月如钩,又照人间漫漫,不好的地方有千百种,堪称奇观,唯独好的地方却平平淡淡,索然无味。

    月色只在安庆堂里满满当当的铺了一地。

    檐下,又是一盏昏昏黄黄的煤油灯照着亮,宋晓瑗记完了账,便招着萧子山上前来说话了。

    “好了,药材也收的差不多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她柔声细语的,一副很会哄人的样子,平日里也是如此,倘若来了些什么难缠的小孩,几乎都是她亲自出马来哄,然后再是萧子山,轮番着上阵。

    偏偏,眼下,萧子山闻声听罢,却是良久无言。

    他只管怀抱着一筐苦杏,眼光微收。

    宋晓瑗很快便了然了,于是问道:“我白天听人说,铁道和邮政的通路已经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看你这样子,难道是香港那边的电报回过来了?可有什么好消息吗,不如等下收完了药材,就说给我听听?”

    “我现在就可以说。”

    萧子山道,“吴老板那边汇了钱来,还汇了车票和船票来。如果你想走,就和我妹妹一起走,先坐车去广东,然后转水路去香港。如果你不想走,这笔钱就都留给你,在内地想办法躲躲——马上就要打仗了,中国人和日本人要打,中国人和中国人也要打,你是大夫,你做不到独善其身。”

    “我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都不能独善其身,那么,那些普通人呢,岂不是等死?”

    宋晓瑗笑了笑,说,“竹四,我不走,我要留在安庆堂里,而且我也不要那些钱,我们家挣得钱只要足够采买药材、养活自己和伙计们便是了,多的那些,我不知道该怎么花。”

    谁知,她话音方落,萧子山却依旧很是坚持,便斩钉截铁的又说道:“把钱换成金条,必要的时候总能用得上——更何况,你父亲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已经过去多少个月了!外面很多省份都开始戒严了,他再回不来,恐怕之后只会更难回来!打仗的时候亲人分离、流离失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你是女子,你要为你自己做好打算!”

    “我的打算我自己会做。”

    是时,弦月危危,冷不丁匿在一片黑云之后,看来明日又是个阴天了,又阴又冷,冷得人连话也不想多说。

    宋晓瑗不免有些哽咽。

    “萧四少,曾经分明是你告诉我的——我身为女子却行医救人,做的是顶天立地的大事,根本不必在乎什么应不应当的道理,只要从心便好!我一会儿就写个寻常的养身的方子给你,你拿去,明天就借口我的名义送到沈公馆去,连带着钱或车票船票都给你妹妹便是了!所以从今往后,你也别劝我了——你自己都不走,又有什么资格劝我走!”

    话毕,她便一摔账本,只管头也不回的跑回了屋后去,萧子山于是还抱着那筐杏仁,就瞧见檐下的煤油灯正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又一晃,最后一个不察,居然当真一下子灭掉了。

    如此,那弄堂里、天井里的月色,便一模一样的都冷下来了。

    萧子山不由得捏了捏手心里两张汗湿了的车票。

    只不过,他却捏了片刻不到,便又很快的松开了手去,只怕那小纸片汗湿了便很容易烂掉,到时候,恐怕人跑不出去,便要当真烂到泥里去了。

    他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萧子窈又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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