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终究还是散去了。
宋晓瑗失魂落魄的立在檐下,梁延从她的眼前穿过去,放行她回医馆,偏偏她既不想回去也不愿回想,所以便就此呆愣着,干巴巴的蹭了蹭自己的两只手。
从小到大,她最先学会写的汉字是蔓菁——那是放在安庆堂里药柜下层的一味药,那一层的柜子同她一般高,自然便先学会了,无论这两个字难不难写。
之后,第一次开药方,是在她约莫七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写了一张解暑的凉茶,之后拿给同窗好友喝了,无碍,对方说酸了点儿,可否多加些蜂蜜来饮。
她没做过坏事,一件都没有。
所谓市井小民,便是那种穷极一生都做不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的人,哪怕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寻常些的,比如吐痰,也许吐在街头巷尾的墙根里,又或是小时候跟小伙伴偷柿子西瓜吃,长大之后也不会有特别大的变化,顶多是买菜砍价、占些小便宜,如果是卖菜的,则是缺斤少两,偶尔一次两次,不打紧。
——可她连这些坏事都没做过。
解释不清的。
宋晓瑗心想,无论她以前给多少人看过病、救过命,都抵不过的,都抵不过今日她见死不救之外的助纣为虐,一条人命换一笔钱,一笔钱又换许多条人命。
她没有作声。
何金妮已被公署医院拖走了,小白楼里安静如初,头顶又有新雪落下。
她于是盯着脚尖,缩了缩脚趾,布鞋一皱,薄得能看出趾骨的轮廓。
然后,她便望见一双探进檐下的眼睛,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比萧子山的翘些,是萧子窈。
“宋大夫。”
无头无尾的,萧子窈忽然就走了过来,又同她一张手,像是等着她来牵,道,“冬天天冷,雪天路滑,你一个女子出行不便,我送你回安庆堂。”
宋晓瑗立刻一怔。
她哑着,口齿不清吞吐半天,好在萧子窈一点儿不耐也无,就只是张手等着。
她终于颤颤巍巍的搭上了萧子窈的手去。
“多、多谢。”
她说。
萧子窈不太笑的笑了笑。
“谢什么,这是我欠你们的。”
话毕,她便头也不回的朝前去了,沈要正等在小白楼的月洞门外,立正军姿,两手背后,站得很是板正。
他看她的眼色,一动不动,也一瞬不瞬。
他始终木着一张脸,倘若在旁人看来,便是冷着一张脸。
萧子窈于是睨他一眼,说:“沈要,你就帮我送一送宋大夫,好不好?”
好不好。
她话音绵绵。
那感觉就像,她明知道他想说不好,却依旧希望他可以说一句好似的,是撒娇也不是,所以他不得不说好。
谁知,一见他良久无言,那厢,萧子窈便有些情急起来了,便又补上一句话来,像投名状。
“我不会去看我哥哥的。”
“我已经没有哥哥了。”
“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早就死光了。”
“我没有能见的人。”
“除了你。”
“沈要。”
“除你之外,我没有别人了。”
她咬着唇,风一吹,带来一整面的白雪,沈要不自主的便往她身前一挡,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唯独眼睫却垂得很低很低。
“——可以去看。”
他小声说着。
“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去看哥哥。”
沈要说,“你可以去。”
说罢,他便也转身走了,像是负气,却走得一点儿也不快,就挡在她的面前,比她更亦步亦趋。
沈要的车子很稳。
宋晓瑗算客人,便坐到后座去,萧子窈在副座里盖着毛裘,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从后视镜里瞧见沈要的半只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亮不亮,路面上细雪溶溶霓虹流转,那眼仁便随光转着——然后沈要冷不丁的一掀眼皮,猝不及防的,陡的就从镜面里也望定了她去。
“六小姐。”
沈要叫她一声,就往玻璃窗子上一靠,手臂支起来,手托着自己半张脸,就从那镜子里躲开了,紧接着又从镜子之外的极近处重新看她,语调平稳如行车,没有生气。
“到了我会叫你。”
“困就睡一下。”
“我一定会叫你。”
巷子里,安庆堂的电灯没有亮着。
萧子窈远远的便瞧见了,以前月洞门前一盏扯了线的煤油灯已经不在了,如今换作灯笼,油光黯淡,宋晓瑗毫不停留,到了地方便下,只是临行前伏在前座笑了笑,说:“谢谢军长夫人载我一程。”
萧子窈也说:“你客气了,我也要下车的——你今日受累了,我送你进去。”
“我没关系的,更何况,医馆里……最近无人看管,也许很乱。”
再乱也不会比过这世道更乱了。
萧子窈暗自感叹,就拂拂袖,又同沈要知会了一声。
“我送她进去。”
沈要微微颔首。
“我在外面等你。不打扰你。”
萧子窈于是回眸一顾,朝他多看了一眼。
真好,他很乖的,正趴在方向盘上,两手叠起来,脸就埋进胳膊里去,只露出两只眼睛,孤零零的转,像小狗,委屈巴巴,都怪她。
他难得乖巧一回。
“你去吧。”
“我等你。”
“真的。”
他说。
车门被轻轻的带上了。
沈要悄悄伸出手来,握住副座上空空如也的一团空气。
他总觉得,哪怕萧子窈就在身边,他也总感觉两人之间相隔甚远,那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痛感,比刺痛更痛比阵痛持久,不伦不类的孤独,归根结底都怪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运气真不好。
只不过,也许运气更不好的那个人应该是萧子窈才对。
安庆堂里白雪皑皑。
萧子窈一眼便看出来了,这里大约上下揭不开锅已有几日了,无人来踏门前雪,又何须人扫门前雪。
宋晓瑗在檐下顿了顿脚,忽然拦住她道:“萧六小姐,你稍等一下,我去把煤油灯拿来,那个更亮。”
“不用这么麻烦,灯笼的光我也看得见的。”
“那可不行!”
宋晓瑗义正词严,“我在帅府里就听说你有身子了,那走路千万要仔细,要打亮灯,看清脚下,小心地滑。”
说罢,她便踏踏踏的跑进了堂屋里去,当啷打亮一盏煤油灯,又拉亮里面的灯线,适才紧赶慢赶的出来接人。
“萧六小姐,里面请。”
医馆里头照旧还是老样子。
两条供病家待作的长凳,四壁之中两壁草药两壁医书,荫出一堂冷静,只可惜在冬日时就显得太冷太静,人得跺脚取暖,实在为难一个伤了腿脚的残废。
萧子山仍躺在那长凳上。
他原是在此守夜的——以防半夜来人看急诊。
安庆堂上下没人闲得住,没人也闲不住。
宋晓瑗说:“萧六小姐,你先坐那里——”
她指指长凳,连同萧子山一同指进去,“我去烧热水给你喝,炉子在后屋,可能要等一两分钟。”
萧子山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来了?”
他唤萧子窈,没有称呼。
萧子窈于是盈盈一笑,盈盈的一汪眼波,仿佛蓄着泪。
“四哥,我是来看看你的,顺便再来告诉你几件事情。一件喜事一件坏事,还有一件更坏的事情,你要先听哪一个?”
“你——”
萧子山吃力的爬起来,却不过一半便又倒回了原位,萧子窈并未上前扶他,就只是钉在原地张口。
“既然你不选,也没所谓,那我就直接说了。”
“第一,一件喜事,我怀孕了,现在孩子有月数了,应该是养稳了的,轻易不会再有什么差池。”
“第二,一件坏事,三姐死了,她之前在帅府里给梁延的祖母治心脏病,被人害死了。”
“第三,一件更坏的事情,我的孩子是在三姐死掉的当晚被诊出来的。”
她话音至此了。
萧子山微微一哽。
到底要说些什么才好呢。
问她,还是问萧从玉,还是问孩子?
其实,无论问些什么,似乎都不太好。
他于是又一次的爬起来,拍拍长凳的一尾,说:“来,你到四哥旁边来坐着说话。”
这场景犹如他年少时意气风发,在外跑了一天的马,回府便瞧见小幺幺小窈窈立在门槛的后面等他,抠着手,有些害羞。
然后他便会蹲下身来,拍拍手,展开双臂,说:“来,小窈窈到四哥这边来说话。”
他抱起她来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困难,小小的一个小小人,又很轻,又很软,像香喷喷的小粉团子,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一个口水印在他脸上。
“哎哟,我们子窈又长大了,再长这么快,四哥以后就要抱不动你了!”
他最怕不好的话一语成谶。
如今便是如此了。
他哪里还抱得动萧子窈。
他于是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这个孩子折不折腾人?”
“还好的,大夫都说这孩子乖,并且还算健康,我只有一小阵子吐过,那阵子之后就再也没吐过了。”
“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挑食偏食的?”
“爱吃虾,爱吃甜的。”
萧子山笑了一下。
“你以前不爱吃甜的,现在爱吃了。”
“人是会变的。”
“的确。”
然后继续讲话,三不五时的问候,带着点儿愧悔的意思。
“你觉不觉得身子重,精神头不好?平日里行动可还方便吗?”
“都还好,偶尔犯困而已,但我觉得可能是冬天到了,我要冬眠。平时公馆里有郝姨照顾我,就是那个微胖的女工,她做事很仔细。”
“是信得过的人吧?”
“是。这人是沈要选的,跟着我们快一年了。”
“沈要平时怎么样?”
“他嘛——就是陪我散步,陪我吃饭聊天,每天帮我洗脚,偶尔帮我剪指甲,还和以前一样,上班的时候也没事会打电话回来问我。”
“那你给他打电话,他每次都接得到吗?”
“都接得到,他如果接不到那就是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萧子山又笑了笑。
“我记得你小时候还说呢,说你不喜欢粘人的男人,像牛皮糖,嫌烦、粘牙,怎么最后什么都变了。”
如此,他二人便一来一回有话没话的说着,宋晓瑗烧了水,接在洗不出色的药碗里招待萧子窈,计时的漏斗啪嗒一声翻倒过来,就啪嗒一声,像落下一滴眼泪。
萧子窈问道:“四哥,你的腿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好?”
“好不了了,以后要变成瘸子了。”
他揉揉萧子窈的发顶,囫囵的、力道很重,一晃她就晃掉一裙子的眼泪,“以后四哥变成瘸子了,再也抱不动你了,你应该不会嫌弃四哥吧?”
“你胡说八道!”
一时之间,四下里便只剩下萧子窈隐隐的哭音了,萧子山推了推她,终于下一道叹息又妥协的逐客令。
“小窈窈,手足兄弟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懂——其实早在我不能把你抱到肩膀上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分开了,你会一点点长大,一点点的离开所有人。你回去吧,我知道有人在等你,那个人抱得动现在的你,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让那个人也照顾好你。我送不了你,我现在走不了路。”
话毕,他便自顾自的扭过头去了,两条伤腿垂在地上,被扎得紧紧的木板支着,很长,也很肿,所以绷带缠得很厚很厚。
一张融化了的脸,是做不出太多的表情的。
萧子窈于是抹了抹眼睛,小心翼翼的从煤油灯下走过去。
只此一瞬,萧子山便立刻回过了头来。
他却见萧子窈的背影,根本没多大变化的,还是一把子细细的腰身,个子不算特别高,她更像母亲多些,吴侬美人的秀气,他则更像萧大帅,又许是因着吃酒的缘故,她今日打扮得还挺认真,亮面金丝的旗袍,走起路来流苏流转,乌发长起来了,梳成簪发式——那模样分明就是曾经的帅府萧六小姐,是曾经的萧子山的引以为傲、宠爱不已的胞妹。
他张了张嘴,可是声音却忽然哑住了,眼泪咸得发苦,苦坏他的喉咙。
“我不送你了。”
“四哥送不了你了。”
“小窈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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