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点了根烟,“我经历过两个时代,小时代和大时代,所以很多往事对我来说只是过眼云烟,至于眼睛的事情,我也早就放下了。但现在不同,我还需要用我的眼睛去完成一件事。”
我用鼻音发出询问,并没有出声打扰,他道:“去见一个人。”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轻声问道:“有把握还能见到他么?”
对面沉默了一会,接着道:“所以不要浪费时间,我讲一段故事,票钱算你欠我的,出去后你们得双倍还。”
我说好,胖子勾住我的肩膀,也叼起一根烟点上,问道:“开始么?”
“边走边说吧。”黑瞎子掸了下烟灰,“事先声明一点,我这不是在打你和哑巴的脸,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可世上真有长生么,像我们这样的人,你觉得还属于人的范畴么?健康的人怜悯伤者的人生,残疾者梦想像健康的人那样生活,但事实上,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要走。当然,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并没有长生,我只是被剥夺了自然衰老的权利。”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很久后,他忽然停下脚步,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光绪十六年之后的某一年,在北平京城的某一座府邸里,有一个小孩出生了——”
那一年,一八九四。
正月十五的月夜格外明亮,温度低得骇人,灯火通明的屋室内,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被包裹在襁褓里。
抱着他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嬷,穿着件衣裳一体的合体长袍,将他搂在怀中,晃啊晃的,口中用不似汉语的方言轻念着一曲小儿谣:“孤独的白驼羔儿,饿得难受就会叫,白鼻梁的额吉呀,我一想你就叫嚎。额吉健在的驼羔,跟着额吉蹦跳,失去额吉的驼羔,顺着山根哀嚎”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不久后有包衣管领下人来报。很快,就有一对年轻夫妇踏入府邸。
男人的官服外披戴狐裘,头顶毡帽,女人结发高髻,发间坠着珊瑚碧玉装饰,裹着件立领过膝坎肩,双双面色红润,喜不自禁,对着床榻上的小婴儿又亲又抱。
他们刚从宫里的外藩宴回来,奉了茶,吃了酒,听了曲,却都比不过此时此刻一家人挤在这间小小的月光筑的屋子里来的自在。
小婴儿不会说话,也不哭闹,只是静静看着。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看人的眼神有些呆滞,不像一般孩童那样机敏。
屋内,女人叹了口气,遣散了下人,向旁边低声问道:“那东西,有下落了吗?”
男人微微蹙眉站在一边,“张家的那位,据说他们祖上便久居于暗槽之位,他冒着生命危险保下自己儿子,现在他的孙辈也出世了,恐不及也患有这种眼疾,便是试试,总好过孩子长大后”
忽然,女人碰了他一下,指着怀中好奇看向两人对话的小婴儿,戳戳他的脸颊,“乖啊,乖,等你再长大一点,阿玛和额吉就给你讲故事听,现在你呀,就是听也听不懂咯。”
男人在床榻边坐下,也在小婴儿的胖脸上捏了一把,“今日只是暂时瞒下他眼疾之事,但到底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嗣子,日后逃不过被指婚,此事交由我来做打算吧。”
小婴儿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是眼巴巴望着窗外。
月光,忽明忽暗,那时在他的眼中,还以为世界到处都是小小的月亮,月光永远都会亮。
几年后,一九零零。
小孩穿着白色短袄,一双牛皮靴,正沐浴着阳光,手里捧着一碗乳茶,这是他的阿玛从宫中熬茶蒙古那里打听到的乳茶煎熬法——黄茶一包、盐一两、乳油二钱、牛乳一锡镟,才能堪堪熬出那一筒的奶茶。
小孩正长身体,成日喝着牛乳茶,吃的是烤羊羔肉和鹿里脊,麻花饼和麦饼换着伺候,果子、鹅、鸡熬的浓白汤或大肉汤也没缺过,身材比一般孩童要蹿高不少。只是那眼睛的事,府邸中无人再提了。
阿玛和额娘从来不肯说,只是告诉他,凡是小孩儿,三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小孩喝一口乳茶,在心里想,真是这样么?那为何其他小孩似乎都不是很喜欢他,说他是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呢?
小孩不懂,他只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点问题,但额吉说过,只要多吃奶和肉,眼睛总会好的。
“打仗啦——联军打进紫禁城啦!马克沁机枪和开花大炮,到处都是红色呀!太后都脚底抹油跑掉啦,京城待不得了,待不得了!”
一墙之隔,挡得住枪炮哀鸣,却挡不住闲言碎语。
小孩忽然心有所感,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天,他从怀中掏出手帕,捏起桌上芙蓉斋买来的黄蜂糕。那糕最是好吃,不以面粉,而以米制,咬一口香脂油腻,核桃仁藏在宣厚的蜂案里,松软绵密。他低头看了眼黄蜂糕,小心翼翼包起来,塞进怀里。
他不知道,芙蓉斋就要没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吃过的最后一块黄蜂糕了。
门响了,窗户也跟着作响。
小孩抬头去看门外,额吉和阿玛脸色焦急,连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干净,自己也只换了身便装,就跟着他们上路了。
外面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小孩跟着上了马车,到后面,东摇西晃,一路颠簸,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知道醒来后,自己躺在墙根下横七竖八堆放的尸体里。
他看不明白,只看到成群成群的难民,乌泱泱的,正在火速逃离这座城,只是他们背上怎么都背着一具尸体?
他爬起来,摇摇晃晃,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怀里,急急忙忙找了个角落,囫囵塞下那块已经被压得稀碎的黄蜂糕,然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回头看了一眼。
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别人背着尸体,他就也在城墙下捞起一具尸体,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去,跟着混进了难民堆里。
爹和娘都去哪了?是被召进宫了么?他来不及思考,被人群挤着出了城,外面有洋鬼子持着枪巡逻,才知道是因为城里尸体太多,洋兵们担心生出瘟疫,就强行抓人把尸体运出城埋掉。
他一边跟着走,一边出神,阳光很好,从天际洒下来,密不透风的照进他身体里,照的他出了一身臭汗。
他忽然怀念起府邸院子里,每每晚上时那种清冷的月光。比起刺目的太阳,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久,他从一开始的懵懂无知,到学会了察言观色,跟着大流做事,总不会错的。他心想。
可事情到底还是出现了转折,等他和一群妇女儿童一起被拉上架子车时,才意识到危机。
他要被卖了,被吃掉,或者被杀掉。
但他不怕,他见识过那些人杀人的样子,那动作连他们家里剜鹿肉,剜狍子肉的半分潇洒劲都比不上。
直到一双十方鞋和带着泥点子的长白筒袜出现在他视线里,买他的人穿着一身青色道装,不旧也不新,看得他没来由生气:好你个假算命的道士,居然也想搞点人肉尝尝?
他被叫齐铁嘴的算命先生买了回去,一路上,满街的鲜红色,触目惊心。
齐铁嘴给他摸骨看手相,他一脸鄙夷,“你要吃就吃,不会下刀我来教你,要是下不了口,趁早打消这个算盘罢!我跟家人走散了,你若肯将我送回北平,我家里定会重赏你。”
齐铁嘴看他又看,观他又观,忽然笑笑:“你还有个屁的家呀?留在这里,陪我看看海棠花吧。”
“你净唬人,哪有红成那样的海棠?”
齐铁嘴只是笑而不语,小孩急了,怒道:“你既不吃我,又不肯送我回家,那我便自己走了?”
“你走哪去?现在出去,就是人肉过市,别回去添乱了。”
小孩似懂非懂,皱起眉头,“留下也可以,你这里可有松子海哩?”说着,他兀自吞咽口水,“就是用糖卤、炒面、松子仁加上酥油做的糕点。”
“没有。”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那萨其马呢?奶油和冰糖合白面做的就行。”
“也没有。”
小孩怒道:“什么也没有,你还不如把我吃了呢!”
齐铁嘴笑道:“回来的路上,你不是看明白了么?你与我来,我送你个东西。”
他跳下凳子,跟着算命的进了里屋,只见后者挥笔带墨,在纸上画了一幅青菜萝卜图,末了,还给这幅画取了个名字,叫做“清白传家”。下面题了一首诗:“清白传家古人云,不邪不歪正中人。常行不殆持到底,清史名册万古存”。
小孩看的云里雾里,就听他道:“你与我有缘,刚好你也有一门残疾,不如你跟着我学习,我教你些东西。”
“教我什么?”
“奇门八算。”
“没听过。”
“现在你听过了。”
小孩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捂住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有眼疾?”
“当然是算出来的喽。”齐铁嘴摸着下巴笑,小孩眼睛滴溜转,不知想到什么,也跟着笑,说道:“好啊。我答应你,那我还能回得去北平么?”
“时间到了,自然就回去了。”
他不再问,他也不再答。
之后的日子,曾经日日抱着鹿腿啃的小孩,每天早晚吃着馒头咸菜就米汤,嘴里嘟囔着:“大萝卜好,白菜也好,我就爱吃这个,一清二白,这就叫以清白传家。”
几年后,一九零六。
阿玛和额吉来接他的时候,彼时已经长大点的小孩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曾经以为,自己其实再也回不去北平了,他别扭的不去看他们,直到被齐铁嘴用棍子敲了脑袋,对他道:“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走的时候,他多看了几眼那臭算命的,忽然鼻头一酸,有些不舍。
他听到额吉他们在旁边对话:新政开始了,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头两年才颁布的新式学堂,想到自己十二岁了,还要和那帮七岁的小孩一块读初等小学堂,就觉得脸上烧得慌。
齐铁嘴又重复了一遍当时对他说过的话给他阿玛额吉听,“这孩子与圣贤书无缘了,异路功名,新政期间到处都在派遣留学生,让他去试试吧。”
回家路上却不过只用了几个时辰的时间,小孩这才张大了嘴,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他被那算命的骗了!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就藏在北平!
额吉哄着他解释:“那是齐家,跟你爷爷祖上是世交,他们历来都住在北平的,之前多亏齐先生算卦,卜到了你的位置,救你一命。你要好好记住他的恩德,懂了吗?”
小孩猛点头,坐在额吉腿上哼哼唧唧,“我如今也学了点本事,足够保护你们了。”顿了顿,他试探性地问道:“这些年,你们不来接我,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车厢一片寂静,他分明看到额吉红了眼圈,却听不到一丁点的哭泣声。他想,他坏的是眼睛,不是耳朵,额吉到底是想哭,还是不想呢?
奇门八算没有教给他这种答案,他抱着齐铁嘴送他的字画,摊开,指着上面的字,一板一眼道:“因为我们是清白传家,对么?”
没有人回答他,等了良久,忽然车急停,他们都歪头倒在车厢壁上。马接着又动了,额吉头靠着车窗,侧身对着他,从口中哼唱起牧歌的歌谣,“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
小孩摸了摸下巴,蓝天,白云,羊群,组合在一起。他从未见过的。
十八岁,一九一二。
齐铁嘴果然不会算错,科举废了,西学刚上了没两年,新政就仓促结束,小皇帝刚上任就退位,紫禁城变天了,民国政府成立了。
随着一纸逊位诏书,同时而来的还有满蒙回藏的优待条件旨。
只是这时曾经的小孩早已成长为少年人,并非什么都不懂得,自然知道外面到处都在驱除鞑虏,到处都在屠满,旗人走到哪,财产被没收的更不在少数。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可他的阿玛和额吉跟家里人却依旧偏要讨论那刚颁布的《优待条件》里关于少数民族的待遇。
他们似乎有意无意,专挑好的话说,什么“八旗地位还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德国也发展好了”、“大堆学子涌着进去,不用抢着去欧美了”。
我们家以后也会没落么?他心想,怔楞着在一边旁听,想走过去插话,立即就被拦住了。
他看到阿玛取出了刚发的旗饷,对他说:“一切都已打点好了,我们就在北平,等你学成归来。”
他看着阿玛,看了一会儿,忽然心底隐隐有了底气。他想,旗响还有,外面的那些左不过是传言罢了吧?
临走时家里要为他庆成人生日,他没有答应,他已经很多年不吃那些了,萝卜白菜,不是挺好么?
一九二四。
多年后,黑瞎子回到北平后才知道,当年那样匆忙上路,原来就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们全家打掩护,等送他上了渡船,安全抵达德国——那之后第二年,京城就断粮了。
北平的旗饷虽是今年才断的,可当他回到曾经日夜居住的四合院前,却发现偌大的院落早已空了,也不再属于他了。
他在北平城中走走停停,打听这些年的变化,才知道世子王孙倒毙城门者不在少数,旗人子女坠落烟花地的不在少数,京城大大小小的当铺,满洲王公私下贱卖的古玩,更是不在少数。
他在一家当铺里看到了一块有些眼熟的牌匾,上面写着几个字:清白传家。
他让伙计拿来看看,接过来,聚精会神地看起来,那牌匾后分明提着一行小字:赠予吾儿成人贺礼。
那墙角堆的字画,他也一一要过来,摊开,上面的笔墨有些晕开了,沾着血迹,但依旧保存的完好无损,那是齐铁嘴写给他的。
他揉了揉眼睛,用力的看,却看不清了。
他想,也许是眼疾发作了。他问,换这牌匾和字画要多少钱。
当铺伙计只管摆手,“这是城里屠满时我捡来的,不卖。”
他怒了,抓着门脸晃得吱吱作响,“再问一次,怎么卖?”
那伙计也怕了,颤巍巍竖起几根手指,他看着,笑了,只说了一句:“把它们留着,等我来买。”就走出去了。
出了门,几乎是同时,天上聚集起乌云,下大雨了。
他没处去,满脑子晃荡着那伙计话里的两个字:屠满,屠满。
他家人算蒙人,也许不会落得这样下场,可到底是旗人,否则那字画上的血迹又怎么解释呢?
黑瞎子抱着头,蹲在大雨里,哭了。
这是他第一次哭,六岁和阿玛额吉走散那年他没哭,十二岁告别齐铁嘴时他没哭,几年前发现自己样貌似乎停滞变化时他也没哭。
但现在他哭了,他被大雨砸着,泡透了,那么高大的个子,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看起来却小极了。远远看去,就像他幼年时捧在手心里一点点啃的那块萨其马,那块黄蜂糕。只是小小一块,被雨泡着,像散架一样,倒下去了。
他想报仇,可找谁报仇呢?那个刚被赶出宫的皇帝?还是去掘那些帝王的墓?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赚钱,要换回他的字画,换回他的成人礼。
他翻身坐起来,迎着大雨,掐指给自己算了一卦。然后动身离京,一路南下,前往长沙。
再次见到齐铁嘴,两人相顾无言很久,末了,他只是退远几步,行了个大礼,然后略带抱歉道:“还是牵连你了。”
齐铁嘴看得出他的变化,却算不出他的变化,只是摇摇头,问他是不是想学一门傍身的手艺。
黑瞎子点头,想了想,只说了两个词:悉听尊便,无以为报。
齐铁嘴什么也没有要他回报,只是告诉他:未来齐家有变,齐家后事的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又说:今日起,你可以改姓姓齐了。
黑瞎子一时之间摸不准他的意思,但答应遵守承诺,于是前者为他指了条路:摸金,倒斗。
正所谓不邪不歪正中人,亦正亦邪,不再执念,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后来——
“张着嘴干什么?后来剧终了,我跟哑巴做过同事,后来还当了你师父,现在给解老板打工,怎么样,我的履历丰富么?”
我跟胖子面面相觑,憋了很久,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我收敛起情绪和心神,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清白传家清白人,若水之交若水情。”
黑瞎子笑了笑,弹了我一个脑瓜崩,“鼻涕先擤一下。”然后转头对胖子道:“你也是啊。”
胖子很给面子的用手捏住鼻子擤了两下鼻涕,我们两个人按住黑瞎子,“你在这休息吧,我俩去给你抓虫,必须让你赢一次。”
“他妈的,重点是这个么?”黑瞎子哭笑不得,推开我俩的手,“我可能就是在这里被什么东西影响,才失去衰老资格的。”
盲塚里瞎子家里有个牌匾,写着清白传家,刚好查到这几个字和道教在世神仙常用来自勉的那首诗出自一处。所以这个牌匾可能暗含了两层意思:一是黑瞎子家族没落是有冤屈在的,只不过那个时代的仇与恨很难一笔道尽。二是这个题字符合道教的理念,很可能是八爷送给他的。包括盲塚里他那些宝贵字画,可能都是这么来的。
他跟齐铁嘴这段是时间线也是根据碎片段子里推来展开的,太多细节不再展开推敲啦。所谓原着中黑瞎子和齐家的渊源,俺找不到蛛丝马迹,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八爷在九门里道行最高,而且精通奇门八算,还很难育有子嗣。所谓的渊源,可能既有祖上世交,又有如今的若水之交,若水情吧。未来如有缘一定会再好好写完瞎子的前尘往事。
至此,本章的清白传家和盲塚原着里的牌匾就圆上啦,瞎子身世填坑告一段落。总之,他一族可能经历过屠满和苏俄的大清洗,所以他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家族的最后一人。按照三叔提过的,瞎子后来还打过仗(可能是二战),之后还当过无国界医生。但为了避免三叔日后再加设定,所以写到此为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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