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晃眼已十三年。
这十三年,有些旁人瞧着司空见惯的事,于苏梦而言,却像是扎入心底的刺。
少女的肌肤做成的皮鼓。
人的骸骨制成的权杖。
以折磨无辜为乐的教徒。
在神山出生,对鲜血司空见惯,笑着杀人的孩童。
这洁白无瑕的神山,这神圣的山峰下,究竟埋藏着多少丑恶!
有多少次,苏梦已想要呕吐,想要痛哭,可她只能把一切都隐藏在‘白凤公主’这张面具下,能流露出不喜,可绝不能恐惧!
这座雪山不需要恐惧,同情,善良,正义,温情。
就连爱,都掺杂着鲜血,野心与恶意。
她走出宫室,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走着。
在这里待了十三年,她熟悉每一条道路,即便目盲,也不会影响她的正常行走。
她来到了神山之顶。
神山之顶,有一个牢牢钉在山石中的铁棺,棺材中是‘班察巴那’的尸骨。
这里已成了祭祀的场所。
苏梦摸索着打开铁棺,将那被人尊崇的骸骨随意地抛了出去,然后自己躺了进去,拉上铁棺的滑盖。
雪山虽然寒冷,可是这被阳光直晒的铁棺却十分温暖,躺在其中,让人有种困倦感。
苏梦闭上了双眼。
雪山深处传来低沉的闷响,像是巨兽苏醒时的一声咆哮,然后这高耸的神山开始颤抖。
经年不化的积雪簌簌滑落,雪浪追逐空中旋卷的雪花,山腹处,忽有一道狂暴的热力骤然喷发!
然后山峰剧烈震颤!厚厚的雪层崩散成鱼鳞状的巨块,颤移,坠落!崩散!这崩散的雪汇聚成狂乱的,势不可挡的雪川洪流!
冰河怒啸!冲垮沿途的松杉,填埋山腹内的建筑,在无情的雪崩下,凄厉的惨嚎声比雪花更不显眼。
天空仿佛在震动,大地犹如在嚎哭,皑皑冷雪本是静谧的,可如今却成了庞然吞噬一切的野兽。
被长剑刺穿心脉的老者在雪山的颤动中大笑。
“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已咳出血来。
‘牒儿布’躲过洞府掉落的碎石,一向镇定自若的面庞终于浮现出惊慌之色。
“这也是你的布局?你疯了吗,这可是神山!”
这是教众的信仰之地,怎么会有人敢在这里布置霹雳子?雪崩的可怕,连这里的三岁孩童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是……这是我们的神山……可对她而言……又算的了什么呢?”
教主眼眸中的光亮渐渐消失,可他的唇角却愈发勾起。
“你一定有躲藏的暗道!在哪里!”
‘牒儿布’想要冲上前追问,可又是一阵轰隆巨响,山嘶屋裂,这石洞仿佛被无形的手捏碎,他的脚踏入裂隙之中,上方又有巨岩砸下!
巨岩上,是崩散的雪,厚重的雪,不停垮塌掩埋的雪。
‘牒儿布’一声怒喝,可他的怒喝在自然的伟力下,不比蚊虫的声音大上多少。
人们常言,天有无情灾,人有回天力,此即人定胜天。
人众者或可胜天,但天定亦能胜人!
雪山之巅,固定在山上的铁棺四角的铁钉逐渐的开始松动……
此时雪崩依旧未止,天上的冻云似也被雪崩的威势震慑,悄然地散开,光亮的世界,只剩一片涌动的白芒。
山巅之上,‘咔嗒’一声轻响。
一枚铁钉松落。
然后又是接连的‘喀’‘崩’‘咔嗒’的声音。
铁棺开始轻轻地滑移。
‘砰’地一声巨响,滑盖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拍开,裹着白袍的女子倏然飞身掠起,腰间一柄长剑刺出,牢牢插在山岩裂隙之中。
山顶的罡风卷动着女子的衣袍,乌黑的长发被吹的贴在面颊,她紧紧地握着长剑,可剑却在不停的颤动。
“山顶也要垮塌了吗……”
心念电转间,苏梦忽地拔出长剑,向着先前的方向掠去,铁棺滑落的声音让她判断了方位,她再次跳入了铁棺材中。
长剑在前探出,摸索着前方的道路,她就像是在雪橇板上飞速下滑,铁棺材前方不停传来‘哐哐’的碰撞声,她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在向着黑暗下滑,坠落。
这与在河中下沉是不一样的坠落感。
飞溅的雪块不逊色于石头,她的脸颊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融化的雪。
颠簸,颤动,冰冷,忽然间,铁棺材‘咚’地一声狠狠撞上不知什么物事,苏梦因这陡然间的撞击而飞了出去,她试图在空中调整身形,却因目盲而在旋转中丧失了方位感。
身体砸入雪堆,在枯树,碎石,奔腾雪流的冲击下变得痛楚,冰冷,麻木。
这种冰冷她也是熟悉的。
那是第一世的时候,她在惶然中进入冰雪的世界,冻掉了脚趾,那时的她脆弱恐惧,毫无反抗之力。
现在的她,在大自然的伟力下,却已并非完全无力。
内息流转,保护着脏腑,流经四肢,让自己勉强能感受到肢体的知觉。
苏梦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
她的长剑已不知落向了何处。
人也不知落向了何处。
不知不觉间,这汹涌的崩塌开始变得和缓。
白茫茫的雪,掩盖了所有的生与死。
咆哮的雪川巨兽重新变得安静,又回到了那可被诗人称颂为‘积洁自成辉,希声隐天籁’的模样。
晕眩的大脑开始变得清明,苏梦打了一个寒颤,胡乱地拨开身上的积雪,直到感受到冰冷的空气。
她的四肢百骸开始回暖,肌肤开始发痒,像是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行。
可是她还活着。
接下来去哪里?
何处是前方?
苏梦伸出双手徒劳地摩挲着,抓到了一截像是细长木棒的东西,可却又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摸到两端的浑圆时,她恍然。
这是一截腿骨。
这所谓的神山,不知埋葬了多少的白骨。
虽然这腿骨作为导盲棍而言还是短了很多,但有总比没有好。
苏梦不去在意更多,她用这根腿骨磕磕绊绊地探索着道路,时而跌入积雪之中,时而摔在硬石之上。
渴了饿了,便抓起一大把雪塞入口中。
渐渐的,在苏梦因饥饿疲惫,快要没了气力的时候,她的双脚终于不再踩着积雪,而是踩上了坚实的泥土大地。
此处已不是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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