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间白里怀念水生的过由嫂,总算把水生盼回来了,门吱扭一声,闪进洪水生的身影。
过山嫂正在做饭,被突然归来的丈夫惊呆了,她手里的竹瓤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两只又黑又大清澈如水的眸子停滞了几秒钟,然后跑过来,伏在丈夫的肩上呜呜地哭起来,用高八度的大嗓门数落着:“你可跑回来了,水生!”
“是,我·······跑回来了。”
“这不是作梦这两夜,我一闭眼就梦到你,梦到你提着鱼篓进了门……可我醒来一看,只有阿花在死睡,哪有你的影啊!这回不是作梦吧,啊”
“真的真的,你别……别这么高喉大嗓的。”水生惊慌地小声制止地说。
过山嫂没注意到丈夫的表现,她只怕她的亲人。过山嫂的希望又突然从她的身边跑掉,两手紧紧扳住丈夫那粘一层泥土的肩头,直盯盯地瞅着丈夫的脸盘。 真的,是过山嫂的水生回来了,是阿花的阿爸回来了,这间屋子又有热气了!这个家又是个家了!塌了的天撑起来了!
过山嫂那古铜色的端端庄庄的脸庞上,她那两只显得稍稍大了的眼睛里,立即燃烧起兴奋的光彩。过山嫂这样在丈夫面前站了一会,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顿好饭吃。”
洪水生并没听清她的话,只是转动着两眼,看着屋里角角落落,像怕有什么东西隐藏着似的。
“你的两眼滴溜溜的转什么找‘贼’吗男人全被抓走,全村成了‘寡妇’窝,没‘贼’。”过山嫂从激动中沉静下来,又恢复她平时伶牙俐齿不肯让人的乐天秉性。
“我……我看阿花在哪儿。”水生半真半假的掩饰着。
“看你结结巴巴的,冷吧蹲在灶前面,阿花到大军连部去了,一个戴眼镜的大军给孩子们办了个识字班,一到晚上就把孩子聚一块学识字,唱歌。这样好,免得他们到处乱跑出事儿。”
过山嫂把他按在灶前的小竹凳上,火光照到他的脸上,过山嫂又把他拉起来了:“啧啧,你钻到那个老鼠洞了,满身满脸的土。”
“这……这是从水里游上来,摔在泥里,沾的。”
“怎么连头顶上都是,瞧你。”
“手上有泥蹭的。” 洪水生应付了两句,瞧老婆还是欢天喜地,这才放了心。
过山嫂把他拖到门口,操起一把小竹笤帚,唰唰地一顿扫。
“这是怎么摔的哟,弯下腰。”
过山嫂像给孩子洗头似的用一只手压着水生的后脖梗,一只手在头发里挠来挠去,那细碎的土粒便象下雨似的落在地上。
水生知道自己这一回来,老婆那心口窝里比一盆炭火还要烫,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洋溢着这股热乎劲儿。一想到很快要分开,他心里难过了。
没有想到洪乌螺把他挑进海匪大队,又派他偷渡回来刺探军情……
“你傻呆呆的愣什么进去烤烤火。今天过‘正月十五’,吃白米,那实在是好白米,鼓溜溜,白净净。”她说着从墙上取下来一个草绿色的米袋子往外倒米。
这时,洪水生象踩到蛇似的惊呼起来:“啊!”
“你‘啊’什么罗”
“咱家住赤色革命军” “‘赤色革命军’~你怎么这样叫”
“啊啊,大军。”
”咱们家没住大军。
“这米袋子……”
“大军送来的,揭不开锅的户都送罗,吃完再把米袋子还给他们。”她边说边抚摸着有点硝烟味儿的米袋子。
“是这样。”
“瞧你这个大惊小怪的。”
灶膛里的茅草烧得正旺,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红光照着洪水生发青的眼窝,照着呆滞迷离的眼神。
他用烧火棍慢慢拨拉着乱草,装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咱们村住了不少大军吧”
“可多罗,上操时站一大溜。” “都住在哪几家”
“住了好多家,都住敞厅,铺稻草,打地铺,这些大军可好罗。那位高科长,从虎鲨嘴里把咱们的阿花救下来……”
“什么”
于是,过山嫂讲起两天来她逢人就叨念的尤林舍身救阿花的故事,语气里含着一片感激的心情。
洪水生很快被妻子的激情感染了,张着大嘴,听得发呆。
当兵的冒着生命危险救老百姓的孩子,世上能有这样的事
“啪啪!”门上响了两声。
洪水生惊慌地站起来。
“你怎么罗,什么都怕”
过山嫂说着,打开门。 阿花蹦了进来,一眼看到水生,惊喜地喊了一声“阿爸”,手里的识字课本都没顾得放,就扑到洪水生的怀里。
洪水生什么也没说,用手抚摸着比她妈妈小一圈的苹果脸。
多好的孩子,要是没有大军就永远见不到了。
作为一个渔民,他很知道大鲨鱼是何等的凶恶,在这一带渔民中,葬身鱼腹的例子哪年没有呢可大军不惜自个被鲨鱼吃掉也救一个穷孩子,他拨拉火的烧火棍不知不觉地停住,火苗在弱下去。
“添火罗,水烧滚了好下米。”
“那鲨鱼,怎么会跑到浅水里呢”他往灶膛里添了一团茅草。
“十年九不遇,可能饿急了吧,不是大军科长,我们阿花早……”
“科长这么大的长官豁出命干这事”
“什么‘长官’大军里不兴这样叫,叫首长,可这个尤科长随和着呢,谁叫他一声首长,他就说,叫老尤。”
“阿爸,尤叔叔的腿叫鲨鱼撕了个口子,这么大。” 阿花边说边比划,一边卷弄着洪水生的袖筒玩。
“你要去好好谢那位救苦救难的高科长,明天我带你去。你回来了,要给他们帮帮忙,教他们驶船、凫水。”
“阿爸,你的胳膊上的这字念什么第二字是赤色革命的共吧”阿花歪着头端详水生胳膊上的四个字。
洪水生正听老婆讲话,没注意到女儿绾起他的衣袖露出“反赤复国”四个字,他顿时脸吓得焦黄,把阿花推下去,急忙放下衣袖。
但是晚了,过山嫂已经看到了。
她一天书没念过,不识字,可她知道这是刺上的。她见过渔霸洪乌螺毛茸茸的前胸上就刺着这样怪吓人的鬼画符。
刚离开家两天,就刺上这个,是怎么回事刚才的欢乐顿时烟消云散了,她古铜色的脸马上绷起来,脑子里闪出几个问号:“他为什么管大军叫‘赤色革命军’为什么怕大军的来袋子为什么问村里住多少大军、住在谁家”
过山嫂不知道,就是这刺在胳膊上的四个鬼字,像一条无形的铁链子死死地套住了她的丈夫,更不知道,这是敌人耍的十分恶毒的手段。
前天晚上,海匪船从海里追回老渔民洪老海,那个中校情报处长脸色阴沉沉的跑到海匪队,搞了个什么效忠仪式,每人在胳膊上刺上“反赤复国”四个字,然后说:“在赤色革命军统治区,要发现你们身上这四个字,就得坐牢杀头。你们就铁了心吧,到底,不成功则成仁。”
过山嫂哪里知道这些事,她稳下心来,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从海里游回来的罗。”
“怎么顺海逃回来时,遭殃军又是打炮又是派船追,你就这么容易地跑回来了”
“我是黑间一个人下到水里,天不亮才上岸,谁能看得见”
“那怎么现在才到家呢
“被潮水冲……冲远了,走回来的,要不,衣裳还会是干的”
“他在瞎胡编,他水性好,懂潮流,怎么会冲远呢”过山嫂看着丈夫很不自然的表情。
“看这一身一头的土,准是他白天钻土洞来着。过去每次钻洞躲壮丁回来都是这样,过去是怕遭殃军抓壮丁才钻洞的,今天他回来躲到洞里想干什么”
今天他钻洞是躲赤色革命的,昨天晚上,洪乌螺把他叫到队部,交给他一个任务,查明驻在洪厝的赤色革命军的实力、住处、哨位,特别是侦察兵的情况。
并且用小船把他送到离澳口两干多米的海面上,他从那里下水,游上了古雷半岛的突出部,套上熊掌爬上岸。
上岸后,浑身精湿,又怕狗吠,没敢进村回家,先到山上躲壮丁的洞里藏起来,从那里观察了在澳口里游泳的人数,但这些人住在哪几家,哨位在哪里还没摸清楚。 他想,晚上回家从老婆嘴里套吧!谁想胳膊上的字一露,老婆脸上就罩了一层云彩,把他当成生人了。
过山嫂心里很不好受,她对丈夫不能不做某种判断,他在敌军中入了伙。这可能吗对自己的丈夫,她是非常清楚的。
从小时候起,他们一起被海风吹着,肩比肩地长起来的。在七年的共同生活中,他没做过歪七扭八的抬不起头来的事儿,他会反对赤色革命军,反对把穷入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的大军
被推下来的小阿花,靠在阿妈的两腿前面,瞪起一双满含委曲的小眼睛,看着刚刚归来的父亲。
这时,外边传来脚步声,“过山嫂,水生哥回来了啵”
银铃似的话音一落,洪秀治轻盈的身影飘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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