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境心这一觉睡得挺长,足足睡够了一天两夜才总算是缓过来了。
说起来,贺境心从记事起睡眠就不太好,她记忆力太好了,那些喧嚣的记忆,尤其是很多自相矛盾无法连成线的那些,更是在她的记忆海中四处游荡,闹得她根本睡不好觉。
如今,在见了逍遥仙之后,她弄清楚了一些事,但更多的疑问却涌了上来。
她以为去长安城,给父亲报了仇,这是终结,是一个因果的结束,却没有料到,这竟然是另一个因果的开始,她不欲去探究的父亲的过去,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暗线,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她一路往前。
父亲和当今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今在见到她们姐妹之后会推翻他原本的决定。
别以为她不知道,那天皇帝将她们召回去,本意是为了戳破宋钺的借口,但在见了她们之后,却由他主动夯实了宋钺找的借口。
之后更是利索的把他们打发出了长安城,并且目的地就是青州永昌县。
曾经贺境心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爹是不是在替皇帝做事,但从逍遥仙的口中得出的结论却是,她爹的确是隐侍,却并非是当今的,而是已经意外身故的皇长子的隐侍。
父亲死之前要找的黄雀,是皇帝隐侍的代号。
所以问题来了,她父亲为什么要找黄雀,他出入左相府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左相要杀了父亲,左相又想从父亲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呢。
还有,皇帝把他们丢到永昌县,是随意一丢,还是另有所图呢。
这些疑问盘踞在贺境心的脑海中,不受她的控制,支离破碎的线索和信息在记忆海中四处乱飞。
但这一次,也许是身体实在是到了极限,贺境心这一觉睡的挺好,中途甚至都没有惊醒过来。
最后还是久久不进食的饥饿感,还有睡了很久都没有释放的尿意将贺境心憋醒的。
贺境心醒来之后,福伯已经让雇来的粗使婆子烧好了一桶水,贺境心舒舒服服的把自己打理干净之后,坐在了饭桌前,端起碗就干了三碗饭。
知道贺境心终于醒了的贺影心,开开心心的捧着她的花盆,献宝似的送到贺境心面前,“姐,你看,发芽了!”
贺境心看着贺影心手里抱着的那个花盆。
这花盆是当初他们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贺影心就小心翼翼地放在牛车上的,贺影心打小就喜欢种东西,她非常喜欢一颗小小的种子种下去,绿绿的嫩芽破土而出,长成各种各样植物的过程,那就像是由她自己创造出了生命一样,贺影心一直都觉得这个过程非常神奇。
这花盆,贺影心可上心了,她一路从长安城带到了洛阳,在洛阳看到了那神奇的牡丹,短暂的迷惑了一下小影心,就这,她也没舍得把这个一直不发芽的花盆丢掉。
如今,那神奇的牡丹已经不知所踪,这个一开始带出来的花盆却安安稳稳被带到了永昌县。
“你这里面种的到底是什么?”贺境心第一次对贺影心种的这盆东西产生了好奇。
“柿子。”贺影心道,“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你不是要买个属于我们的小院子嘛,我就提前种了一颗柿子核,这样发芽之后,就可以种在新的院子里了。”
贺境心恍然,是了,贺影心一直很喜欢吃柿子,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她攒够了银钱,让牙行的牙人帮她留意小院子,她想要买一个。
被宋钺抓进大理寺的那一天,她还在看宅子,那院子里就有一棵柿子树,她当时还非常心动来着。
“可能是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安家了,所以发芽了。”贺影心看着花盆里的嫩芽。
贺境心伸手揉了揉小影心的脑袋,“所以你打算把这个种在院子里吗?”
贺影心却没有点头,“姐,小石头说,他家在柿子沟,那里漫山遍野的都是柿子树,可是那些柿子树都被泥石流吞没了。”
“是这样,所以呢?”贺境心问。
贺影心抬起头看着贺境心的眼睛,“所以姐姐,我想把这棵柿子树,种到柿子沟去。柿子沟里的柿子树没有了,那就去种很多很多柿子树,总有一天,柿子沟会再次长满柿子树。”
死去的人不会回来,日子会继续往前走,但只要还活着,终有一天,花会开好,月会重圆,只要还有人在,便会生生不息,循环往返。
“可以,等到仰天山里的人被救出去,一切尘埃落定,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贺境心道,“在这之前,让你的小嫩芽再长一长。”
贺境心这么说了,贺影心便抱着她的花盆回去了,回去之后她就开始数日子。
青州距离长安城挺远,走水道也需不少时日。
这些日子里,宋钺和骆修远忙的脚不沾地,这永昌县的士族们都不好打发,但之前骆修远的离间计使得不错,徐家第一个倒戈,其他几家几乎要把徐家骂个狗血淋头。
原先的那套班底如今都在大牢里关着,宋钺得重新组建三班六房。
但好在,之前那些难民们如今大多数都已经归家去了,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宋钺已然是青天老爷,虽然年轻了一些,嘴上没毛,但是办事挺牢,不为别的,就冲他缓解了永昌县的用水问题,这永昌县的老百姓就服他。
如此,很多人家蠢蠢欲动,家里读过书的,或者是考取了秀才功名的,就被催促着去了县衙,以前那些不干人事的胥吏衙役都被下了大狱,他们的机会来了!
这一忙活,就是大半个月的功夫,贺境心也不知道仰天山上的逍遥仙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多天了,她竟然真的扛住了,永昌县内的异常竟然真的没有传出去。
然后就在一个寒霜降临的日子里,一队人马到了永昌县的城门外,守城的侍卫急忙去告诉了宋钺,宋钺领着人去接应。
来人骑在一匹神勇非常的高头大马上,一身银盔铁甲,眼神肃杀,看起来就是久经沙场之人。
“可是宋大人?”这人看到宋钺,率先开口问道。
宋钺应道:“正是下官,将军为何而来?”
宋钺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青州距离长安城挺远,就算追影的速度再快,这一来一回也需要一些时间。
“大人不必多虑,我乃是驻守河北道的归德将军裴肃,奉命肃清前朝叛贼而来。”骑在马上的裴肃翻身下马,“如今安东都护府内大都督等一干人等均被拿下,现在就剩下永昌县了。”
宋钺:……
好家伙,竟然这么神速的吗?
果然,逍遥仙带着村民自救是对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前朝的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造反,自然也是儿戏,除了将一些无辜之人拉下水,为了他的野心陪葬之外,根本毫无意义。
宋钺领着裴肃一路回了县衙,裴肃带来的人不少,清一色铁血汉子,只叫那些徘徊在县衙外各家的眼线吓得跑回去汇报。
这大半个月,宋钺硬是顶着压力,一个都没放出去,非但如此,在墙头草徐家那位徐智才的帮助下,还成功筹到了一批粮食,这些天,宋钺带着陈虎这些人,带着粮食,一家一家的发下去,如今宋钺这个初来乍到的县令,已经成功博得了大部分村民的好感。
“你对仰天山最熟,就由你带着裴将军进山。”宋钺对着陈虎道。
陈虎此时浑身在微微发抖,三年了,压在心中的仇恨终于就要有个了结了。
“陈虎。”宋钺看着陈虎,脸色变得严肃了几分,“那位明先生犯得是谋反的死罪,他是主犯,会被诛九族,他的爪牙一个也逃不掉,你的仇一定能报,那些人活不了的,所以,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明白吗?”
宋钺说这话,是发自真心的诚恳的劝解。
之前左相夫人和花想容,她们手刃了仇人,却是迫不得已,自己绝对活不成的情况下去做的,大仇得报是她们人生中最后可以做的事,但陈虎不一样。
“柿子沟死的人很多了,没有必要再多一个,你想想小石头,想想你奶奶,想想那些还活着的人。”宋钺道,“柿子沟里柿子树重新长起来了,终有一天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陈虎愣愣地看着宋钺,然后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人高马大的汉子却忽然捂住了脸,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哭声自他嗓子里溢出来。
他是想过的,并且是做好了准备的,他原本决定了,下一次见到那个明先生的时候,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报仇,他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了,反正这些年他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他以为他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他们是连户籍都没有的猎户,是贱民,是那些大人物眼中可以随便践踏牺牲的存在。
没有人把他们当一回事,他们在那些人眼里,和山中的石头草木没有什么区别。
慢慢的,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不算个人了。
可是现在,却有人让他继续活下去,他哑着嗓子问:“大人,为什么活着那么难啊?柿子树可以再长回来,可是我的妻儿回不来了啊。”
宋钺看着陈虎,认真地道:“活着是很难,但是不能因为难就不过了啊,日子会好起来的,你的妻儿回不来了,你如果也没有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了,你活着,七月半好歹还有人记得给他们烧纸钱。一辈子不长的,你再等一等。”
陈虎眼前已经模糊了,他其实看不太清楚现在宋钺的样子,“好,我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陈虎狠狠擦了一把脸,转身往外走去,宋钺看着陈虎,心里很不好受。
陈虎领着裴肃和一队人马,顺着一条隐秘的山路上了山。
仰天山很大,明先生那群人盘踞在里面那么多年,可是裴肃领着一千精兵进去,也不过只花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将那些人全部一网打尽。
这些反贼须得押解回京,交由刑部审理,逍遥仙虽然是二皇子的人,所作所为也是救了一方百姓,但她知道的事情太多,是很重要的证人,自然也要一并带回京城去。
整个胶东道,从上到下,落马了数十位官员,其中就有安东都护府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将领,青州府的知府,还有青州府下好几位县令,还有那些涉及谋反的乡绅士族,一个不落的,全部都得带回京城去。
永昌县,秦怀安还在做着先生反了之后,他会被恭恭敬敬请出去的美梦,谁能想到他们的确被请出去了,然而出来的时候,身上直接被戴上了枷锁,脚上也锁了镣铐。
那群人被带走的那一天,徐家家主徐智才站在人群里围观,他战战兢兢差点吓尿了。徐家是做木材生意的,在永昌县算是挺有钱,也算是个人物,但也仅止于此,在很多人眼里,徐家就是上不得台面的暴发户,所以那群人压根没带着徐家玩。
万万没想到,徐家竟然因为没被看上而逃过了一劫。
反贼被带走了,但很多事情才刚刚开始。
逍遥仙是假仙一事,很快就传遍了青州,永昌县内的那些石柱被拔掉了,永昌县外的,当时为了不打草惊蛇,暂时都还没有拔除,如今笼罩在胶东道上空的阴云被驱散,那些埋在地下的石柱自然要去一一拔除。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青州府的知府被带走了,府衙里只剩下几个皂吏,他们根本没法管事,下面的几个县,县令基本都被一锅端了,如今这整个青州府内,最大的竟然就是永昌县新到任的县令宋钺,没办法,那些皂吏只能求到了宋钺这里,恳请他暂时去帮忙处理一下青州府的事物,等到朝廷委派的知府到了就好了。
是夜,一群人坐在院子里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办。
“青州府如今没有管事的,若是有人趁机生事,百姓日子将会更难过。”宋钺道。
骆修远道:“仰天山的事情,波及最严重的就是青州府,永昌县内目前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有我,你尽管去吧。”
“好。”宋钺点点头道,“如今永昌县内百废待兴,满姑娘县学这一块你须得费心了。”
张满拍了拍胸脯表示没问题,现在的确到了她出手的时候了。
“舅舅,您和随锦一起去青州吧。”骆修远看向花明庭道,“青州府那边一切都是陌生的,这里有陈虎他们在,还有你之前打下的基础,没有人会乱来。”
宋钺倒也没有拒绝,因为骆修远说的是事实,“好,花叔,如此就拜托了。”
莫名其妙就成了所有人花叔的花明庭:……
宋钺看向了贺境心,他本想让贺境心留在县衙好好歇一歇,谁知贺境心这次却主动道:“明天出发是吧?我知道了。”
贺境心说完,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外走,宋钺愣住了,什么情况,贺境心竟然没有拒绝同行。
这不正常!
宋钺忽然想起之前在洛阳的时候,贺境心要去看牡丹,结果就看出人命了。
这次贺境心要去青州府,这青州府内该不会……
呸呸呸!
宋钺连忙打住自己危险的思绪,毕竟贺境心又不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怎么可能走哪儿死哪儿?
贺境心往外走,她手里捏着一颗骰子。
这骰子是闻雨声给她的,当初贺从渊写信给她,让她查一查这颗骰子,当时闻雨声查到了这骰子是青州府内的一个地下赌坊里流出来的。
该怎么说呢,瞌睡来了送枕头?
她原先还在想,要找什么理由去一趟青州府,查一查这骰子的事,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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