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钺蹲在门口,双手插在袖子里。
一阵风吹过来,他只觉得脸上微微一凉,是下雨了吗?
宋钺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下的不是雨,而是盐粒一般的细雪。
他顿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贺大丫!”
他扭头,却发现贺境心并不在身边,他转身往里看,这贺大丫怎么还不出来?
“要进去吗?”花叔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宋钺叹了口气,“算了,再等一会儿吧,再一小会儿……”
花叔的耳朵动了动,他唇边稍稍抿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应是不用再等了。”
他已经听到贺境心的脚步声了。
果然,不多时,贺境心就从南风馆里面走了出来。
宋钺看到贺境心的时候,暗自松了口气,“找到荷包了吗?”
贺境心勾着荷包的收口绳子,把荷包转了几圈,“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宋钺却拉了贺境心一下,“等一等,贺大丫,你抬头看。”
贺境心下意识就想把人拽走,但想想这人在外面蹲了这么久……算了,偶尔依他一次吧。
贺境心抬起头,头顶红色的灯笼连成片,但有细碎的白透过缝隙往下落,贺境心愣了一下,她下意识抬起手去接,那细碎的白,落在手上就化了,“下雪了啊。”
“今年的第一场雪。”宋钺笑了起来,“走吧,我们在雪大起来之前,回家吧。”
贺境心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再次走入人潮之中。
宋钺并没有问贺境心在上面这么久,到底和顾岑宴都说了什么。他只是拉着贺境心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这些东西都很昂贵,买不起,但是饱饱眼福还是可以的。
花明庭默默跟在后面,这条街上藏着几个身手很好的人,这几个人的呼吸声,脚步声,都与普通人不一样。
这条街会开五天,一般来说,进到这里来的人需要待够五天,但宋钺作为代理知府不可能在这里耗费五天,贺境心对于这种花费很多银钱的地方,兴趣也不是很大,所以并不打算待五天。
贺境心把那枚骰子给了顾岑宴。
作为交换,顾岑宴给了贺境心一个玉扣通行令,当然,贺境心的入门所需的一万两也退给了她。
对于顾岑宴告诉她的这些事,贺境心没有不信,但也没有全信。
他说的非常详细,详细到就算贺境心没有见过苏芷这个人,但也能从他勾勒出来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窥探一二。
苏芷这个人绝不是个小可怜,她不自怨自艾,她有勇有谋。这其中或许有顾岑宴心悦苏芷,所以在他眼中苏芷万般美好的缘故。
“要不要买把伞?”身边,宋钺侧过头问贺境心。
贺境心冷不丁地一把推在宋钺的心口上。
宋钺猝不及防被贺境心推了一把,他全然没有防备,也没有准备,身体重心不稳直接就往后仰倒。
宋钺本能地伸手乱抓,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形。
贺境心伸手抓住了宋钺的手,当然贺境心是拉不动宋钺的,止住宋钺继续往后栽倒的是花明庭抓在手里的佩剑。
花明庭:这伙人没他在,估计都活不了几天吧。
贺境心拉了一把,宋钺往前倾,踉跄了一下站稳,他怒了,“贺大丫,你为什么要推我!”
“你这身体不行啊。”贺境心目光里带着嫌弃,“我就轻轻一推,你就站不住了。”
宋钺气笑了,“你刚刚那力道,能叫轻轻一推吗?贺大丫,你可真是睁眼说瞎话!”
“啊,雪下大了。”贺境心仰着头,看着刚刚还如同盐粒一般的细雪,此时已经成了片状,“回家回家!”
贺境心拔腿就往前跑。
宋钺气的追上去,“贺大丫,你刚刚是在转移话题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推我!”
花明庭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走,他们此时已经走出了那条长街,原本喧嚣的人声已经听不到了。
花明庭的世界再次恢复安静,簌簌落雪,沙沙作响,前面跑着吵着的两个人,在这安静的世界里,尤其的吵闹。
雪越下越大,盖住枝丫,盖住乌瓦,盖住了这三千红尘。
贺境心三人回到青州府衙的时候,地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福伯提着灯笼等在门口,风雪落在他的肩头,看到宋钺他们回来时,脸上挂上了笑意,“快进来,外面雪越下越大了。”
福伯让厨娘在灶房的大锅里热着水,三人回来之后,福伯立刻就张罗着打热水给他们梳洗。
贺境心将双脚伸进温热的水里,冰冷的双脚被烫红,贺境心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宋钺坐在贺境心边上,他狐疑地看着贺境心泡脚的水,又回头看看自己的那盆水,“为什么你的水看起来比我的更烫?”
贺境心瞥了宋钺的洗脚盆一眼,“哪有,一定是你的错觉。”
宋钺不信,他把脚提起来,飞快地踩进贺境心的脚盆里,热热的水温顿时让宋钺把脚提了起来,“根本不是错觉!你的水就是比我的热!福伯!”
“怎么了少爷?”福伯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为什么我的洗脚水是温的,一点都不热!”宋钺问道。
“哦,因为最后不够了嘛,少爷,你是做人夫君的,要多体贴夫人,行了,福伯我睡觉去了,少爷你们也歇着吧。”福伯说完,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就远去了。
宋钺:……
宋钺:好气!
“听到没有,人福伯都知道,做人夫君的要体贴夫人。”贺境心将脚抬起来,用布巾擦干净后,踩着鞋就走,“如此,洗脚水就交给你了。”
宋钺:“贺大丫!”
宋钺伸手去拿擦脚布巾,“你自己的洗脚水自己倒,我才不会帮你的!”
贺境心掀开被子,直接躺平,拉好被子,闭眼。
宋钺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最后认命地将两个木盆里的水都倒了。
宋钺:“也就是我了……”
宋钺吹熄了烛火,在贺境心身边躺下,雪光映在窗户上,有点亮,宋钺扭头看着贺境心,他翻了个身,“喂,贺境心,你上去那么久,和那顾岑宴说了什么?”
贺境心闭着眼睛不搭理。
宋钺没忍住伸手扯了扯贺境心的胳膊,“你是不是去问那骰子的事了?”
“睡觉!”贺境心翻了个身,背对着宋钺。
宋钺:“行吧,贺大丫,我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怎么说呢……如福伯所说,我如今是做人夫君的……”
“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做人夫君的。”贺境心翻过身来,她把头抵在宋钺的肩膀上,“睡觉。”
宋钺:!!!
宋钺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自从和贺境心拜过天地之后,他们一直同处一室,同床共枕,但是往常他们都是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哦,这么说也不太准确,贺境心的睡姿十分奔放,经常睡着睡着被她踹下床。
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
脑子里一团浆糊,犹如被人团了一把雪塞在里面,原本想说的话早就忘记了,宋钺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最后也慢慢闭上眼睛。
夜晚十分安静,夜雪簌簌而落,藏在这雪夜里的,有谁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贺境心缓缓睁开了眼睛,身边人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平缓,宋钺的睡眠一向很好。
贺境心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但是她的大脑却异常活跃,有关于苏芷的那些事情,无法链接完整逻辑链的,乱七八糟四散在脑海中,吵得她脑壳疼。
以前不曾在意,但是随着顾岑宴的叙述,有关于苏芷这个人的一切,变得鲜活,丰满。
然后贺境心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日半夜,她在父母的房门外听到的那段对话。
她爹说的是“我们救了她。”
我们,不是我。
说明当时救下苏芷的人,并不只是贺从渊一个人,那么另一个人是谁呢?
贺境心一开始有过猜测,她怀疑苏芷已经遭遇不测,临死之前将那枚相思骰交给了贺从渊,贺从渊一直在找黄雀,为的可能也是这枚相思骰。
顾岑宴心悦苏芷,这一点毋庸置疑。
十年前,他以为苏芷被骆坤华害死之后,疯狗一样地报复骆家,为此不惜舍弃翰林身份,自毁容貌,成为了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隐侍。
那么苏芷对顾岑宴是何种感情呢?
她愿意嫁给顾岑宴,却在成亲之前遭受了意外,成亲当夜,她差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害死,狼狈逃跑之后,她遇到了贺从渊,之后,她没有选择去找顾岑宴,而是选择说出自己的处境,让贺从渊带走了她。
为什么?
是觉得顾岑宴已经和骆明月拜堂成亲,一切已成定局,所以不去打扰吗?
还是因为她当时的状态没有办法去找顾岑宴?
苏芷被贺从渊救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都藏在暗处,随着贺从渊的死而成了谜。
这些乱七八糟的碎片式线索,浮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贺境心闭上眼睛,就在这喧嚣之中,她听到了枕边人沉稳的心跳声。
很有节拍的心跳声。
不知何时,贺境心的呼吸声也变得悠长和缓。
窗外寒风卷着雪花,一层一层堆叠,院中长着的那棵红梅,沐浴着霜雪,悄然盛放。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有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天空终于放晴了。
这三天,宋钺一直待在府衙,他从府学选了几个才识能力不错的秀才来协助自己,梳理青州的税务和沉积下来的案宗。
而就在这一天,一辆马车朝着府衙来了,马车后面跟着一队人马。
宋钺闻讯出来,坐在马车中的人恰好掀开马车帘子下来。
四目相对。
宋钺震惊地发现来的竟然是个老熟人。
宋钺迈步迎上去:“张大人,您怎么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快进来暖暖。”
来人正是张书鹤。
几个月前,宋钺他们途经洛阳,撞上了花想容的牡丹杀人案,和这位张大人很是打了一番交道。
“皇上派我来处理青州之事。”张书鹤见到宋钺,心情也不错,当初也多亏了有宋钺夫妇,不然案子怕是没有那么快告破。
宋钺愣了一下,随后心下一喜,“如此甚好。”
可真是太好了!
张大人的人品能力,宋钺都亲自领教过,皇帝这个时候把张大人派到青州来,可真是太及时了!
张书鹤在接到皇帝调令的时候,也很是意外,当初皇帝把他放在洛阳,便是为了让他守住洛阳,不被其他世家的势力渗透。
不过他只是暂领钦差,巡查胶东道,肃清胶东道残余逆党,顶多待个把月就能回去了。
就在宋钺热情地接待张书鹤时,贺境心带着花明庭,正在赌坊里,豪爽地把袖子撸起来,然后把一把铜板拍在了赌桌上。
庄家看到贺境心又来了,几乎要哭了。
这三天,贺境心天天来,她每次来都只用三个铜板当赌注,之后明目张胆的赢走赌坊一大笔银子。
“夫人确定押小吗?”庄家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贺境心顶着一张晚娘脸,“开!”
她说过了,等她回来之后,绝对要把金满堂赢到破产!
此时金满堂就在二楼,明明才下过雪的天,阴冷阴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炭盆点的太旺了,金满堂额头上全是汗,他胖胖的脸上,几乎要团成苦瓜。
金满堂看向坐在一边剥着瓜子的顾岑宴,眼神里的幽怨几乎要凝成实质了,“顾先生,您倒是想想办法啊,她再来几趟,我这赌坊真的要撑不住了啊!”
顾岑宴丢下手里的瓜子,“急什么。”
他站起来,拿起面具扣在了脸上,“到了吗?”
金满堂愣了一下,随后眼中有一丝不舍,“已经到了。”
顾岑宴点了下头,“赌坊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伤天害理的事情莫要做,以后,好自为之。”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顺着楼梯往下走。
贺境心堵得正兴起,她要把银子全都推上去,一只手按住了她。
贺境心不爽地扭头,却看到了戴着面具的顾岑宴,“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特地来这里的。”顾岑宴道。
贺境心盯着顾岑宴看了半晌,随后点了点头,她熟练的掏出布袋开始往里面装钱,装完之后给了花明庭,“花叔,你先带着银子回去,我一会儿就回家。”
花明庭没有二话,他其实不太喜欢太嘈杂的地方,这里嗡嗡嗡的,吵得他脑袋发胀。
赌坊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边上站着一个驾马车的人。
贺境心双手抱胸看着顾岑宴,“怎么,要离开青州了?”
顾岑宴点了点头,“是啊,离开这里,之后会有别的人来接手这里的一切。”
“是皇帝招你回去的?”贺境心问。
顾岑宴低下头,他唇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不是,是我要去和皇帝请辞,以后我便不再是黄雀。”
贺境心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毕竟顾岑宴和她关系不大,贺从渊要找黄雀,如今相思骰也已经给了他,“不找苏芷了?”
顾岑宴:“不找了。”
“行吧,那你一路顺风。”贺境心道。
顾岑宴将一只小盒子递到贺境心的跟前,“你不远千里将相思骰送来给我,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贺境心原本没什么兴致的脸,顿时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她接过小盒子,“顾先生,大气。”
顾岑宴掀开马车帘子上去了,贺境心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
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琥珀,琥珀下面压着的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马车里,顾岑宴缓缓地从将那枚小小的相思骰取出来,旋转把玩间,那最大的一个点数的位置,朱砂不知何时没有了,里面黑黑的。
这枚相思骰是空心的。
顾岑宴缓缓地掀开脸上的面具,藏在面具背后的那张清隽面容上,是漾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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