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入了地平线,日光被黑暗吞噬,天色已经很晚。
但荣娘的尸身却迟迟无人来接走。
贺境心和贺影心两个人坐在台阶上,行人越来越少,渐渐地只剩小猫三两只。
“姐,今天怕是没有人来接荣娘了。”贺影心道。
贺境心轻声“嗯”了一声,她没有站起来,又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县衙里面,宋钺终于处理完了堆叠在桌边的公文,他洗了毛笔,擦了手,吹熄了蜡烛,从县衙里走出来。
“怎么坐在这儿?”宋钺一出来,就瞧见了坐在县衙门外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贺影心回头看了宋钺一眼,“在等人来接荣娘。”
宋钺愣了一下,“雅韵楼那边,还不曾有人来接吗?”
“显然没有。”贺境心从台阶上站起来,“再无人来接,尸体只能送去义庄了。”
宋钺:“明日再让人去雅韵楼一趟。”
无论如何,荣娘的卖身契在雅韵楼,她还是雅韵楼的人,她的后事就还归雅韵楼管。
三人走回县衙后院,厨娘已经做好了晚饭。
“也不知道满姐姐那边怎么样了。”贺影心手里捧着粥碗,有些担心。
贺境心道:“有方大侠在,她的安危不成问题。”
况且,张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阳直县的,眼下阳直县中的气氛本就很微妙,世家好不容易才把田成之死的坑给填了,肯定不希望再闹出人命案。
“难的是,张满和骆修远汇合和之后,如何不动声色地查出阳直县各个村落的田地状况。”宋钺接话道。
而此时,阳直县外的一条山道上,马车停在路边,路边升着一堆篝火,方瑞从林间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
他们出城之后,方瑞很快便发现了有人在暗中跟着他们,方瑞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驾着马车把暗中跟踪的人给甩开了,就是中途出了一点点小差错,他们从村道拐出来后,一路撒欢跑进了山道之中,现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满姑娘你放心,眼下我们安全了,明日我们找个村子问一下路就好了。”方瑞一点都不慌,行走江湖,不拘小节,路什么的……走的多了就认识了嘛!
张满:……
天已经黑了。
一处破败的小院门口,招儿拉着板车停了下来,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院子很破很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子有个很小的菜地,还有三间小小的屋子,一间堂屋,两边是房间,外面搭建了两个茅草屋,一间是庖房,还有一间则是茅房。
因为天黑,外面并没有行人,招儿将板车拖进院子里。
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走进屋子,点燃了屋内的油灯。
一灯如星,驱散了叫人齿冷的黑暗。
堂屋的门开着,正中央放着两张板凳,板凳上架着一口棺材。
招儿将板车拖到堂屋外面,她掀开田成身上盖着的被子,昏黄的灯光之下,田成被二皮匠修复的脸上,已经开始有了腐烂的痕迹。
她扭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想把田成抱起来,放到棺材里去,本来这事儿,应该要请上两个人帮忙抬进去,可是她这样的人,旁人见了都要捏着鼻子嫌弃恶臭,哪里会帮忙。
她吃力地把田成抱起来,就只是这个动作,就让她因为力竭而发抖,她咬着牙抱着人,艰难地往棺材走,好不容易走到棺材边上,却发现棺材那么高,她根本放不进去。
手开始脱力,她想要抬脚用膝盖支撑一下,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身体失去平衡,连带着田成的尸体一起摔在了地上。
“阿成!”招儿下意识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她。
人已经死了,这样摔一下,是感觉不到疼的。
招儿坐在地上,忽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有些呆呆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以一种奇怪姿势滚在地上的田成,她咬紧牙关,从地上坐起来,抬手去拉田成,想把人弄进棺材里。
可是有句话叫做死沉死沉的,招儿只是个姑娘家,她并没有怪力,脱力的状态下,根本抱不动田成的尸体。
又一次让尸体摔在地上之后,招儿此时已经气喘吁吁,浑身都是汗,她没来由的觉得烦躁,“你起来啊!你给我起来啊!”
她伸手扯住田成的手臂,把人往外拖,“你动一下啊!”
回答她的,只有撕拉一声,田成身上洗的快要烂的那身里衣被扯坏了。
绷紧到极致的那根心弦,同这被撕烂的衣服一样,招儿忽然就崩溃了,她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嘶吼声,“你给我起来,你躺着算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一死了之,我怎么办!”
“喂,田成,你给我起来!”浑浊的泪水终于从眼底滚落,她脸上表情狰狞,带着恨意,又带着刻骨铭心的悲哀,“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崩溃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就像是胸腔里那股子让她愤怒到极点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点。
她抬头看向桌上的灯火,这灯火无端显得那么刺眼,她忍不住抬手,将灯火扫落在地上。
黑暗之中,只有招儿的哭声,无措地犹如失去一切的小兽。
轻纱白绫撒出去,如云似雾。
灯笼中的烛火,轻轻摇曳,面容秾丽绝艳的女子,在暧昧的烛火下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动听的丝竹声,叫人软了骨头的舞姿。
今日的雅韵楼,依旧客满。
雅韵楼的二楼,某一间厢房里。
王家主和崔家主,还有风家主以及剩下的几个家主,面色各异地坐着。
“茶楼的案子暂时了结了。”王家主表情很是不悦,“诸位最好别起什么其他心思。”
王家作为世家,与世家立场相同,但……
王家主知道,这些人里,每个都心怀鬼胎,毕竟要是王家真的倒了,其他这些世家便会一哄而上,将王家的资源瓜分殆尽。
“王家主这说的什么话。”崔家主放下手中杯盏,“若不是你王家出了纰漏,叫人拿了把柄,何至于闹出这件事。”
崔家作为世家,侵占农人土地这事儿自然也没少干,甚至在座的这几个,哪家都干过。但崔家倒也没有像王家那样不要脸,强取豪夺的,他们至少会花银钱去买,归根到底还是王家吃相太难看了。
王家主嗤笑一声,不屑道:“你们以为,自己就足够干净吗?这事儿明显是那位的手笔,宋钺不过是个新上任的芝麻小官而已,那位把他弄过来,意欲为何,大家心知肚明。眼下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此时计较得失,追究谁之过就没必要了吧。”
王家主自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说到底,老大别说老二,都是杀人,温柔的杀人和粗暴的杀人有什么区别?
五十步笑百步。
“行了。”风家主站出来当和事佬,“眼下要紧的,的确是如何把事情给平了,我听说,那位近来身子出问题了。”
风家主这话一出,现场顿时一静。
王家主眼神锐利地看向风家主,“消息可靠?”
王家主心中生出警惕,王家在宫中留了不少眼线——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各大世家在宫中都有自己的眼线。
这些眼线都是各家自小养成,趁着宫中采买混进去,这些眼线或许很长时间都不会用到,他们的作用就是在关键时刻,传出至关重要的消息。
王家甚至有个眼线就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宫女之中,但王家主却并没有收到皇帝身体出问题的消息。
风家主压低声音道:“说是近日体力不济,每日在书房的时间很长,伺候的人曾经闻到过汤药的味道。”
几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等回去之后,少不得要让宫里眼线动一动,去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
“若是因此……那位怕不是要鱼死网破了。”崔家主表情很凝重,“这么多年了,谁也不知道那位手里掌握了多少东西,宋钺才到,就迫不及待的发难……”
屋内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几分,当今是个疯子,但他却是个冷静的疯子,若不是已经掌握了一些东西,他不会在此时发难。
“还是没有查出来,那位留在阳直县的人吗?”王家主问。
几人叹着气摇着头,表情都很难看,毕竟谁也没想到,当今那个疯子,会那么早就在阳直县布局。
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么多年,硬生生忍着什么也不说,蛰伏这么多年。
这才是真正的灯下黑。
毕竟谁能想到,当今会有胆子在关陇世家的大本营里搞事情,并且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搞事情的。
要知道,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后院的太子侧妃太子良娣良媛各路美人,几乎都是世家送进去的。
那时候太子有一点点异常,世家都会了如指掌。
“让衙门里的人,盯着点宋钺。”崔家主道,“无论是什么人,总归是要借着宋钺的手捅出来,呵,咱们这位皇帝,还是很讲究的。”
世家根基深厚,在这片大陆之上经营这么多年,底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若是皇帝师出无名要对付世家,势必会引起动乱。
所以皇帝只能通过迂回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此时,被这些家主忌惮着的宋钺,已经洗洗上了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宋钺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睡不着,“贺境心,如果没有人来替荣娘收殓尸骨的话,我们掏点银子,给她买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贺境心睁开眼睛,她偏过头看向宋钺,黑暗之中,只能朦朦胧胧看清楚一个轮廓,“宋钺。”
宋钺翻了个身,面朝着贺境心,他现在心情很复杂。
其实一开始,宋钺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茶楼里出了一桩凶杀案,他一心想要抓住凶手,给死者一个公道。
可是现在,他却茫然的发现,他想要寻找的公道,真的存在吗?
宋钺不是傻子,他只是不擅长探案刑侦,如今这个案子,已经死了两个人,春杏作为被世家推出来的凶手人选,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佐证她就是凶手,她一口咬定一切就是她干的,这种情况下,春杏难逃一死。
“以前,我总觉得我能做好一个官,在永昌县的时候,我觉得我距离一个好官近了一步。”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并非如此,这一路上,我都是靠着你们的帮忙,才能走到现在。”
“田成不应该死,荣娘也不应该死,春杏更不该死。”宋钺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贺境心能听出来,他平静声音下的那股子沮丧和挫败,“我真的能做好吗……”
贺境心暗叹一声,所以说啊,她希望这个人明白人心的残酷,却又不希望他明白。
这世界看似明媚美好,但藏在其中的不堪,从来没有少过。
“怎么,想放弃了?”贺境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
宋钺的手,搭在了贺境心的腰上,他往贺境心那边挪了挪,脸藏在了她的肩窝里,“不想放弃,贺大丫,我没有那么脆弱,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忽然发现,上位者之间的博弈,只是动一下棋子,便有人身不由己的死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父母官,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贺境心。”宋钺声音压得很低,语调很轻,“我会变得更厉害的。”
贺境心嗯了一声,“睡吧,明天起来,会有很多事。这阳直县县衙上上下下,除你之外,怕都是世家的人,他们会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你要想办法,联络上并州府的驻军,还要想办法在世家之前,找到当今留在阳直县的人。”
阳直县在关陇腹地,整个关陇都在世家的把持之下,皇帝在世家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人手绝对不会太多。
如今皇帝的人抛下饵料,世家动了手,世家被拉下了水,但皇帝的人也藏不住了。
世家绝不允许威胁自己的把柄存在。
更深露浓。
女囚牢里,春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盯着天窗看了半晌,那里黑漆漆的,她这才恍然意识到,今日没有月亮。
她觉得有点可惜。
春杏解开了衣裳上的腰带,悬在了房梁上,她站在木板床上,把脑袋放进去,双脚往前走了一步。
“我劝你不要动。”
黑暗中,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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