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钺将这叠契书和籍书仔细翻看了一遍,契书是刘家庄的几户人家,田地易主的证据,整个刘家庄被拆分成了好几块,一点一点地被赎买抵押,最终过了几道手之后,就到了王家手里。
宋钺还在这些契书上,看到了荣氏典当的印章。
这说明,刘家庄从一个普通的村子,变成王家手里的一个庄子,是通过荣氏典当完成的。
在看到荣氏典当的印章时,之前散碎的,没有办法串起来的那些线索,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无形的主线。
花笺上的荣氏典当的图腾,春杏咬死了和王家有仇,并且也是因为他们家的位置太过碍眼,不能让王家那个旁支想要的地连成一片,所以她家破人亡,姐姐还因为太过美貌被强行带走,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他们没有往这边查,是因为这些都是栽赃嫁祸的借口,他们当时的视线全都聚集在田成之死上。
如今看来,这一切,在最开始就埋下了隐线。
荣氏典当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在贺境心去查荣氏典当的时候,东家舍得拿出万两金出来堵住贺境心的嘴,他们不希望贺境心继续查下去,因为荣氏典当经不起查!
宋钺看着那些契书,都快要气笑了。
这些契书,应该是荣氏典当的机密,刘大全这样一个乞儿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又翻开籍书,这些是刘家庄村民的户籍,还有刘大全的身份籍书,由此证明他的确是刘家庄人。
宋钺放下籍书,低头看向站在堂下的王家主,他扬了扬手里的契书,“这些契书,可以证明,王家的确存在恶意占有刘家庄,变成私庄的嫌疑。”
王家主根本不承认,“不可能!许是这刁民找人伪造的!”
“是吗?”宋钺语气很淡定,“但这上面的印,看不出伪造的痕迹,王家通过荣氏典当,将刘家庄的土地赎买到手,证据确凿。”
王家主在听到荣氏典当的时候,眼皮子跳了一下,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荣氏典当里的契书会流出来,路丰年到底在做什么!
“可否让我一看。”王家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时候乱了阵脚,便是如了这群人的意!况且,他要多拖延一会儿时间,想来他的心腹肯定已经回去王家了,家中老爷子可是个老狐狸,绝对会最快的做出反应的。
宋钺:“你上前来。”
王家主上前走了几步,骆修远则将契书举起来,放在了王家主面前,为了让他看的清楚些,几乎要直接怼到王家主的脸上去,“家主可看清楚了?”
王家主宰看清楚契书的一瞬间,瞳孔就微微一缩,那契书上还有他的印章,契书的确是真的。
怎么回事,路丰年背叛了他们吗?还是说典当行已经出事了,皇帝的人先一步查到了荣氏典当,拿到了这些证据吗?
“问你话呢。”骆修远严肃地提醒。
“回大人,看清楚了。”王家主后退一步,他浑身僵硬的发麻,“但这只能证明王家从荣氏典当买过地,想来是我王家族人,瞧着那块地很不错,所以买了下来。”
“呵。”裴肃没忍住,冷笑出声。死到临头了,这人还这能狡辩呢。
堂上所有人被他这冷不丁的笑声惊到了,全都侧目看向他。
“怎么,不能笑吗?”裴肃凉凉地开口。
“怎么会,裴将军听到好笑的事情,笑一下很正常啊。”宋钺说着,看向坐在地上的刘大全,“可否告诉我,这些契书,你是如何获得?”
“禀报大人,这些契书,是荣氏典当的徐掌柜给小民的,徐掌柜是个好人,他无意间发现了这些,实在看不过眼,便将契书取出来,给了小民。”刘大全说着,双手撑着地整个人跪拜下去,“大人!恳请大人替枉死的刘家庄村民做主!”
刘大爷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坚定而果决,他真的等了很久,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咬牙撑下来的,只因为有人告诉他,总有一天能够替所有村民报仇,刘家庄的血债必须昭告天下,血债必须血偿,如此亡者才能走好黄泉路。
是的,当初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有贵人相救。
他被砍断了一条腿,浑身是伤,瓢泼大雨之下,他本来是应该和刘家庄的那些村民一起死在那场大雨里的,但有人捡到了他,花了很多银子给他买人参吊着命,他几次在鬼门关前路过,最终还是因为仇怨未报而回到人间。
“如此,你可知徐掌柜如今何在?”宋钺问。
刘大全正要开口,就听外面人群之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见过大人,小民徐知鉴,正是荣氏典当的徐掌柜。”
大堂外站着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他们纷纷让开了一些距离,那原本完美混在人群中的徐掌柜,便显得有几分鹤立鸡群来。
徐掌柜缓缓走入大堂之中。
此时,各家的家主们脸上都露出了错愕之色,不是他们不想伪装,而是眼前这一幕有点过于离谱了,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徐掌柜在荣氏典当已经待了二十多年,若非是绝对可信之人,他不会成为荣氏典当的掌柜,他是路丰年的左右手。
“怎么可能……”风家主喃喃了一声,这简直太荒唐了。
那刘大全说,徐掌柜是无意间发现那些契书,因为不忍心,所以拿出去给了刘大全,这一整句话里面,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可信的!
这些年来,荣氏典当作为几大世家共同入股,用来侵占田地,掠夺人口,将良民变成奴藉乃至隐户。如此重要的荣氏典当,能在里面做事的,必定是要绝对可信之人。
二十多年前,关陇这一带遭遇了一场旱情,当时百姓们饿疯了,人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往往能做出很多极端的事情,这些人冲进世家,世家倒是有私兵,但那些难民来势汹汹,每一个都像是疯狗,私兵要调派过来需要时间,于是当时好几家当机立断,带着族人混进难民堆中想要逃离这里。
但他们的气质与普通人实在是不像,他们高高在上惯了,言行举止里不经意就会暴露他们的身份秘密,终于,有人喊破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差点被那群难民打死之时,徐知鉴冲出来替他们解了危机。
之后那一路的逃荒路上,徐知鉴展现出来的才能,他们都看在眼里,在一次和另一伙难民交手之时,徐知鉴更是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救下路丰年,路丰年因着救命之恩,在灾后给徐知鉴找了一个私塾先生的活计,徐知鉴感谢万分,安心教了几年的书,而这几年里,他们把徐知鉴查了个底朝天。
徐知鉴并非阳直县本地人,他从隔壁县逃荒而来,家小在逃荒路上染了痢疾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
那时候,各家忙着圈地,荣氏典当只有路丰年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在确定徐知鉴能力出众,身份没有问题之后,徐知鉴便被聘入了荣氏典当。
如此一过就是二十来年。
怪不得他们养私兵的庄子会被找出来!
之前,这些家主们只是生气,担心,但他们不至于绝望,因为除了阳直县之外,他们的族人几乎遍布大晋,到处都有他们世家的种子,皇帝就算毁了他们阳直县的经营又如何,他们大不了换个地方,等过个几年,他们照样可以落地生根。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把尖刀直接扎进了世家的心脏。
他们更没有想到,当今这场谋算,竟然持续了二十多年!
那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登基,也就是说,当今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对他们世家张开了一张大网。
如今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谁也不知道当今这张网到底结了有多大。
堂上的家主们都不是傻子,这一瞬间,他们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脊梁骨往上窜,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宋钺坐在堂上,冷眼瞧着这些人的反应。
这场大戏,真的是越唱越精彩了。
“徐掌柜,刘大全说,这些契书是你发现的?”宋钺问道。
徐掌柜点了点头,“是,这些契书是前些天,我整理库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小民当时也很为难,路东家于我有知遇之恩,当初小民逃荒路上失了全部亲人,也无钱财,两袖清风,但路东家却替我找了户口的活计……”
“假惺惺!”常家主忍不住,冷冷地嘲讽道。
徐掌柜脸上有一丝愧疚之色,“哎,小民知道此举不够厚道,但小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东家做错事,所以小民最后选择将这些交给了刘大全。”
“你是如何知道刘大全的身份的?”宋钺问,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每个环节,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徐掌柜愣了一下,但他脸上没有异色,“小民在逃荒路上失去了独子,那孩子死之前也就六七岁大,后来有个乞儿偶尔回来我们铺子门口行乞,因为想起了我儿,动了点恻隐之心,时常接济那孩子一点吃食。”
如此一来二去的,徐掌柜与那乞儿也算熟悉了,知道那乞儿还有个兄弟,和一个瘸子一起住在红韶街后巷尽头搭建的草棚里。
“也是前几天的事,那孩子忽然来找我,他跪在我跟前,求我帮忙,说是他的小妹妹快要死了,恳求我救救她。”徐掌柜说到这里,顿了顿,“我不忍心,跟着去了,那两个孩子,在暗门子那条街捡到了两个女婴,想来是暗门子里的花娘生下来丢掉不要的,被他们捡回去了。”
“女婴太小了,他们养不活的。”徐掌柜说着,“我不忍心他们哀求,便决定将那两个孩子带走,总归只是给口吃的,倒也不算为难,不说旁的,路东家很大方,我并不缺那点银钱。”
“那你为何不收养那个乞儿?”宋钺忽然问。
徐掌柜道:“我当时便提了,毕竟养两个是养,多两个也不要紧,却不想他们拒绝了。他们不肯和我走,是因为他们要照顾刘大全。”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那两个乞儿因为出天花,脸上有了麻坑被家里人抛弃了,一开始是刘大全乞讨来的吃食养活了他们,那两个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便决定要照顾刘大全,将来还要给刘大全养老送终。”徐掌柜叹道,“我知问题是在刘大全身上,便想着让刘大全跟我回去,当个看门的也可以,但刘大全却拒绝了。”
刘大全愤怒的表示绝对不会去这些吃人的富贵人家,他对富人的极端排斥,让徐掌柜心生好奇,在和两个孩子打听后,他才震惊的发现,刘大全竟是刘家庄的村长,他才发现的那些契书,便是有关于刘家庄的。
徐掌柜从刘大全那里,知道了刘家庄被坑杀一事,最终良心难安,他将那些契书给了刘大全。
“事情便是这样。”徐掌柜道,“不信,大人可以去问那两个乞儿。”
站在大堂后面,听完了全程的贺境心:……
好家伙。
她在红韶街后巷看到的那两个乞儿,还有躺在草棚里的两个小女婴,原来是在这里起作用的吗?
不得不说,皇帝派来阳直县的这些人的确很厉害,他们很注意细节,伪装的很好,若不是她此时已经猜出了真相,怕是就要信了。
这一环扣一环的。
逃荒路上死了妻儿,救了人,成功获得了那些人的信任,蛰伏几年,最终成功到了路丰年身边,再之后,遇到乞儿,乞儿因为婴儿求救,去了草棚,见到刘大全,得知刘家庄的祸事。
简直照顾到了每一个细节!
他们还没有踏入阳直县,就已经被动入局。
堂上,徐掌柜说完了之后,慢条斯理地退到一边,他无意间与王家主四目相对,他眼中带带着淡淡的歉意,王家主几乎要气笑了,“无耻至极!”
“我知家主怨我,但刘家庄何其无辜?”徐知鉴颇为不赞同,用一种略带谴责的目光看向王家主,以及他身后的那些家主们。
家主们:……
呵。
“看样子,诸位认识徐掌柜。”宋钺道,“过程各位家主也听到了,现在可以证明这些契书都是真的,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要见皇上!”王家主沉着脸,他现在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皇帝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他既然要动手,绝对不会给他们留下一丝一毫的退路!
这一次,皇帝是真的抓住了他们这些世家的确凿证据,不管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世家侵占田地,掳掠人口,豢养私兵 ,逃避纳税,坑杀百姓,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如此,各位先招供吧。”宋钺道,“招供之后,本官会汇总此案,呈递给皇上,此案关系重大,到时候会将你们一并送入京城,你们放心,路上会很安全。”
他说着,还看了裴肃一眼,“到时候,还请裴将军帮忙护送诸位家主一程。”
“本将的人在阳直县剿了好几个私兵庄子,缴获了不少金银珠宝,精铁兵器,这些都得送回京城,不过是捎带几个而已,哪就当得了大人一声请子。”裴肃觉得,这宋大人是真的很上道。
皇帝选他来成为明面上嘎嘎乱杀的一把刀,看来还是选对了。
只不过,成为皇帝的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如徐掌柜这些人,潜入这么多年,安心当个棋子,他们不能靠着自己的喜好做事,他们必须舍弃个人的情绪,抹去“我”的概念。
皇帝用青州当磨刀石,用阳直县给这把刀开刃,这之后,宋钺必定会功劳加身,回到京城之后,可以凭借功劳,还有皇帝的疯狂护短,入内阁都有可能。
毕竟刀打磨好了,皇帝可以拿着把刀去大刀阔斧的做他想做的事了。
只不过这位宋大人,在回到京城之后,能不能接受这一点呢。
裴肃看着宋钺的眼神,了然之中透着几分叹息,成为皇帝的刀,有用的时候怎么宠都不为过,一旦失去作用,甚至这把刀碍事会弄死自己,那这把刀只有一个结果,被折断舍弃。
犹如那位倒台被砍头的左相大人。
宋钺,会是下一个左相吗?
裴肃有点好奇,有点期待,还有一点惋惜。
“如此,王家主,不如从你开始吧。”宋钺看向王家主。
几天前,他才去王家拜访,为了王明远的事,当时这位王家主全程都很配合,态度也很好。
如今,脱去那层伪装,王家主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无理取闹,“我要见皇上!”
宋钺叹息,“我说了,等到你们招供,你们会和供词一起送到上京。”
“我要见皇帝!”王家主坚持。
“我要见皇帝!”王家主坚持。
宋钺:“崔家主,咱们好歹也算有一点交情,看在崔娘子的面子上,不然你先招供?”
宋钺一脸期待地看着人群中,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崔家主。
忽然被喊到的崔家主,愤怒地看了宋钺一眼,“呸!”
“死心吧,在见到皇帝之前,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王家主冷冷道。
耗着吧,他们被皇帝算计至此,还想要他们轻易招供?想什么美事呢!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宋钺拿不到供词,只会先把他们收押,然后写折子上报皇帝,等皇帝知道做出反应,这之间会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差,大半个月,足以发生很多事了。
“这样吗?诸位家主如此想念朕,朕感受到了你们的热情。”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就见本该在宫中处理国事的皇帝,犹如天降一般出现在了县衙大门口。
他一身简单的衣袍,灰白头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翁。
宋钺:……
众家主:……
草。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17_117889/22327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