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时见到贺影心,能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自己的长子,必定是因为影心和皇帝记忆之中的皇长子很像。
“你真的很聪明,也很敏锐。”皇帝叹道。
贺境心记得逍遥仙说过,皇长孙在狩猎场上出意外之后,青蝉同样失去了踪迹,逍遥仙怀疑青蝉就是在那时候假死脱身的。
但贺境心记得很清楚,逍遥仙说过,他们是在先帝登基之后的第三年,也就是皇长孙七岁的时候,青蝉被皇长孙选中,成为了他的隐侍。
而在成为隐侍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皇长孙八岁那一年,春猎之时,皇长孙被狮子袭击,当场丢了性命,而青蝉也再没有出现在人前。
“那一次,他们自然没有得逞,我让先帝一定要找出动手之人,先帝在我面前,说了他的难处,这件事绝对是那几家干的,但新朝才立,不能再起波澜,当时先帝的皇位还没有坐稳。”皇帝道,“一旦与世家决裂,赵氏未必能赢,一旦输了,赵氏将要面临的就是灭族之灾。”
毕竟当时,天下初定,各方势力仍然不死心,蛰伏着等待时机,一旦皇帝展现出了对世家的恶意,哪怕世家出手在先,那些人也会歪曲事实,鼓动百姓和将士,毕竟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物伤其类。
先帝要皇帝忍下来,等到天下安稳,赵氏彻底坐稳了皇位,到那时候再收拾各家也不迟。
皇帝当然不愿意忍,他唯一的儿子差点丢了命,他却不能讨回一个公道,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让心腹追根究底地盘查,最终找出了放黑熊袭击儿子的真凶,倒不是王家动的手,而是韩家二老爷。
说来很讽刺,这位韩家二老爷,乃是先帝继后的兄长,继后还未曾有子嗣,这位国舅就开始动手替继后铺路了。
皇帝当时对先帝已经十分厌恶,先帝辜负了发妻,发妻不过只当了三个月的皇后就病逝了,之后,甚至都没有满一年,先帝就重新娶了继后。
当时皇帝身边的心腹,让皇帝莫要轻举妄动,但皇帝咽不下这口气,他让人把韩二抓来,将他和黑熊关在一起,替儿子报了仇。
韩家知道此事之后,自然震怒不已,并且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倘若就此认了,岂不是默认世家要避让皇权,这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继后更是伤心欲绝,甚至为此动了胎气见了红落了胎。
先帝当时非常震怒,他尚且还在壮年,却已经有一个声望不下于他的太子,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皇位会被抢走。尤其是他当时不只是当今一个儿子了,征战天下之时,他身边多了很多美人,那些美人自然替他生儿育女,儿子多了便也就不值钱了。
当然,先帝并不会承认自己在忌惮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他只是训斥太子不听话,乱来,捅了大篓子!
那一次,先帝和当今吵得很厉害,两人甚至动了手,当今质问先帝到底有没有心,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发妻,是否自己的存在,已经碍着了先帝的眼!
先帝对自己的发妻,大概是存了几分亏欠与心虚,发妻尸骨未寒,当今的眼睛长得与发妻很像,先帝看着相似的眼睛,忽然之间就颓然地让当今走了。
最终这件事,以韩家女入东宫,当了良媛为结局。
良媛,甚至都不是侧妃,但世家们除了韩家之外,全都很满意这个结果。
因为在这之前,太子的后院很干净,只有他的发妻。本来,太子被册封之后,他发妻的太子妃之位也应该一并赐下,而先帝却以皇后身体重病为由,迟迟不肯册封,那时候先皇后还未过世,拖着病体去劝说,先帝也十分不耐烦。
世家那些人,倒也能理解,毕竟太子还年轻,发妻又是他亲自瞧上的,有感情在,短时间不肯纳侧妃也是情有可原。
如今,有一个良媛,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
尤其是,太子在反对无效后,忽然提出要纳陈家的嫡女为良娣。
太子倒也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当时的韩家与陈家有仇,而且还是死仇,太子把陈家女弄进来,分明就是恶意满满。
“啊,那位韩家的良媛,是不是就是后来的豫妃?”贺境心忽然问,“她生下三皇子,只是后来三皇子出天花没了。”
皇帝点了下头,“是她。”
贺境心:“那陈家女,想来就是二皇子的母妃了?”
“是。”皇帝道。
贺境心看着皇帝,眼神带着点探究。
皇帝:“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皇帝怎么会看不懂贺境心的这种眼神,“这两个人纳进来,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罢了。”
皇帝只当这两人不存在,他并不喜欢世家,尤其是这些世家把他当傻子一样算计,还一心一意要弄死他的妻儿。
皇帝当时捏着鼻子妥协,还为了一件事——
让先帝册封太子妃,毕竟他都已经妥协了,但先帝却铁了心的不肯下册封圣旨,父子两个甚至在朝堂上大打出手,那些世家们嘴上劝着架,心里却很满意。
皇帝知道,先帝迟迟不肯册封太子妃,不过是用太子妃的位置钓着那些世家而已。
一开始,先帝做的挺成功,但没有人是傻子,那些世家们终于按耐不住,开始频繁地对皇帝的妻儿下手。
而更糟糕的一件事发生了,继后再一次有孕,并且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
其他宠妃生的,到底出身差了一些,但继后所出却是正经的中宫嫡子。
太子的日子变得更加不好过起来,而先帝对太子越来越挑剔,太子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儿子和妻子都会没命。
“我当时已经在想办法了。”皇帝说到这里,眼睛有些泛红,“我联络了心腹,想要逼宫,先帝容不得我们一家。”
皇帝选中的时机,便是在春猎场上动手,可他没有想到,继后和世家的动作更快。
“我离开之前,还和我的皇长子说好了,等春猎结束,就教他骑马射箭。”皇帝声音喃喃的,“可是我没有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接到消息,孩子出事时,带着一队人马去救人,却在半道被拦截下来,先帝听到风声,太子要在春猎之时造反,对方甚至拿出了证据,先帝震怒之下,派人前来捉拿太子。
贺境心听到这里,看着皇帝的眼神里,都忍不住带上了一点同情。
皇帝不是个蠢人,相反他很聪明,这样一个聪明人,却被逼到这个份上。
“是有叛徒吗?”贺境心问。
皇帝却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叛徒,皇帝的计谋并没有暴露。
当时的局面非常复杂,非常混乱。
先帝有了继后,继后有了嫡子。继后的母族韩氏,乃是大族,那新出生的小皇子,竞争力太强了。
但以王家为首的那几个世家,却并不想此事发生,比起不知道能不能养大的小皇子,他们更愿意让太子上位。他们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一个打压继后势力,拉拢太子,同时除掉大皇孙的机会。
一箭三雕,被他们玩明白了。
他们捏造证据,诬陷太子谋逆,借此困住太子,好让他们万无一失的弄死皇长孙。
先帝本就忌惮太子,一直在抓太子的把柄,而谋逆这种大罪,让先帝震怒的同时,还有一丝被他藏得很好的窃喜。
太子当时被软禁了,太子自然不认罪,可一切证据都证明他谋反了,便是这个时候,那位王家主去见了太子。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皇帝冷嗤了一声,“那位王家主站在我面前,恩威并施,说是他可以救我,但代价是,我的太子妃之位,只能是王家女。”
皇帝并不想答应,但他没有办法,他挂念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妻子,他的那些心腹属下,一旦他真的被定罪,这些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王家主得了太子的允诺,直接就抛出了新的证据,之前还确凿的证据,一下子被查出都是伪造的,而伪造之人,正是继后和继后背后的韩氏!
因为小皇子的出生,让继后和韩氏生出了野心,要借此嫁祸太子!
形势彻底逆转。
先帝此时才知道世家的真正目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先帝终于肯见我了。”皇帝道,“很可笑的是,他见到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他对我很失望。”
父子之间,彻底撕破脸,连遮羞布都没有了。
“但他拿我没有办法,至少在那个时候,在所有人的眼里,我的背后是王家为首的那些世家。”皇帝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嘲讽。
贺境心:……
该怎么说呢,世家与先帝,世家与当今,世家与世家,这几方势力,真是随时便便就能演绎一出狗血大戏,分分合合的,永远围绕着的不过是一个利字。
世家与皇权,说不清是谁辜负的谁。
“我不愿意相信我的孩子真的死了,可是当时在场,很多人都看到了我的孩子被狮子咬中喉咙拖走的那一幕。”皇帝眼睛通红,“御林军追上去,现场残留的只有碎肉和一些骨肉,还有……还有我儿的一只鞋,还有他的随身玉佩。御林军找到了那头狮子,将它杀死,开膛破肚,肚子里全是还未来得及消化的血肉。”
皇帝不敢去回想这一切,每次想起来,都是锥心刺骨的痛。
他的孩子,是在他满心期待之下出生的,那孩子自小就很懂事,很聪慧,是他的骄傲啊。
贺境心:“那之后,您也没有再见过我爹吗?”
皇帝摇头,“没有,他是大皇子的隐侍,要拼死保护主子,我当时以为,他也已经死了。”
贺境心忽然问,“您的妻子呢?”
皇帝:“她经历过这一场之后,身体就垮了,后来……”
贺境心了然地点了下头,丈夫被诬陷谋反,唯一的儿子葬身狮口,换做是谁都无法面对吧。
贺境心抬起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大量的信息涌入脑中,让她的脑袋有些发胀,“所以,您看到影心之后,因为影心长得非常像您的皇长子,怀疑她和皇长子有关系?”
皇帝叹道,“若我的长子还活着,如今也有三十多岁了。”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爹还活着的?”贺境心又问。
皇帝:“应该是七年前,当时我很高兴,我甚至觉得他能活下来,我的孩子是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我让人去查了你爹,甚至去了小塘村,可是除了知道你爹娶妻生子之外,半点没有其他消息。”
贺境心:……
贺境心:“您当时……不生气吗?”
皇帝:“生气,自然是有的,但他是我的孩子,亲自选出来的隐侍。”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孩子留在这世上的痕迹越来越浅,甚至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皇帝就对贺从渊多了几分宽容。
若是贺影心的爹不是贺从渊,贺从渊不是大皇子的隐侍,那么皇帝不会在见到贺影心的时候,就联想到那位故去的大皇子。
因为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过分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所以,您肯定,影心是大皇子的孩子。”贺境心面上表情未变,但心里其实已经在骂骂咧咧!
当初在长安城,皇帝迫不及待把他们打发出京城,那个时候贺境心只猜到了一点,那就是皇帝此举是为了保护,所以那时候的宋钺其实是被他们连累出京的。
但她没有想到,皇帝在那个时候,还算计到了更远。
“您那时候就决定好了,等到并州这边事了,就让宋钺回京,到时候,影心会被您接到身边去教导。”贺境心道,“您从始至终,都是在给影心铺路。”
该说,不愧是坐在龙椅上,和那些世家玩心眼子的狠人吗?
之前一切看不明白的疯癫行为,一旦有这样一个解释之后,好像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宋钺与其说是皇帝培养出来,给自己的刀,更准确来说,是留给影心的刀。
只是很可惜,宋钺不会成为他们手上的刀,这把刀有自己的想法。
“你们把那孩子,教的很好。”皇帝听到影心的名字,眼神变得温和,身上那股子戾气也散去不少。
他看向贺境心,“作为姐姐,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吗?”
贺境心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说实话,并不。”
皇帝:……
贺境心:“您一定查过我们全家,您知道我娘……是什么人吗?”
“呵。”许是因为贺境心的回答,让他非常不爽,皇帝显然也不想让贺境心顺心,“想知道,自己去查啊。”
贺境心:……
皇帝看着贺境心噎住的表情,心情无端好了几分,“你如今知道了这些,真的不打算劝劝你家宋大人吗?双赢的事,为什么不呢?”
“当初世家劝您娶他们的女儿,他们支持您,您又为什么不呢?”贺境心目光凌厉了几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来啊,互相伤害啊,反正她有“免死金牌”,这老疯狗要是敢对她动手,她家影心绝对会抓毒蛇咬他!
皇帝:……
皇帝气笑了,“给我滚出去!”
贺境心噌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反正再多的东西她也问不出来了,皇帝能告诉她这些,全是看在影心的面子上,以及——他希望她知道这些。
皇帝看着贺境心走的如此爽快,当真是又怒又气,但最后,他敛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贺境心并没有想错,在殿上见到贺影心之后,皇帝十分震惊,之后,他在黑暗中枯坐了一夜,做下了将宋钺贬官出京的决定。
京中还是太危险了,他不敢肯定那些老人是否还记得大皇子的长相,但凡有一点风险,皇帝都不愿意去冒。
这位状元郎的脾性,他知道,一身犟骨,还不会说话,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走不长的。但这样的人,却也有一个好处,认死理,一旦他认定的事,哪怕是撞了南山也绝对不回头。
他花了精力和时间去养了这把刀,但现在这把刀不愿意乖乖地成为他手中的刀,他想做什么,皇帝心知肚明。
这把已经被打磨的很锋利的刀,想要成为百姓的刀。
只是很可惜……
可惜啊。
不听话的刀,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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