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泉山后山,算得上是个风水宝地。
这山上山匪的大当家,最终就要安葬在此处。
送葬的队伍并不算长。
常五和孙铁牛都在其中,剩下的就是抬棺材的几个身形魁梧的壮汉,这几个人与常五交换了一个眼神,暗示常五,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此时,后山上,常五的人已经布好了埋伏,就连抬棺材的四个人也都是自己人。
只要到了后山,孙铁牛就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到那时候,就算他孙铁牛再能耐,双拳难敌四腿,还不是乖乖地把命留下,给他们大当家陪葬!
计划很好。
一切到现在为止,也非常顺利。
后山已经近在咫尺。
有鸟儿在叫,啁啁啾啾。
不远处有溪流经过,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常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
他侧过头看了孙铁牛一眼,孙铁牛全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眼圈还假惺惺的有些泛着红,眼白全是红血丝。
装模作样!
常五心中冷嗤,这人一定是在做戏,装出这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好骗过他们,压服他们!
其实只是熬夜想办法,如何反杀常五的孙铁牛:……
孙铁牛现在其实也挺紧张,昨日与那位假的贺大师聊完之后,他派出自己人去查,这一查可不就查到了点东西。
山寨里人多,那些逃兵混入其中,必定彼此之间会有交集。
那么多人混在一起,有心去查,总会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孙铁牛再查到常五竟然想要弄死他之后,心中又惊又怒,同时还有一种侥幸,甚至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若不是贺境心的提醒,他这会儿就离死不远了啊!
他心中恨急,三年前那李勇挑衅他,夺了大当家之位,之后又收容那么多逃兵!
怪不得,他就说,这些人怎么那么大胆的敢去对付朝廷命官呢。
棺材终于抬到了之前看好的位置。
这里景色真的挺不错,孙铁牛脑中乱七八糟的想,若他不幸死了,葬在这里,也挺好的。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股刀风朝着自己袭来,他弯腰躲过,同时一脚踹了出去,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被踹飞了出去。
“兄弟们,给我杀!”孙铁牛半点不耽误地大声喝道。
常五都被孙铁牛的反应给惊了一下,什么情况?!
然后,他就看到了更多的山匪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常五他们事先做出的缜密布置一下子像是变成了个笑话。
常五脸色大变,“杀,杀了他!不然我们今天谁也别想活!”
后山,鸟语花香,蓝天白云,流水迢迢。
大当家的棺材还没有下葬。
一场厮杀才刚刚开始。
山寨之中,厢房之内。
宋钺提着水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水,杯子里有一小撮茶叶,不是什么好茶,但经过水一冲泡,淡淡的茶香就溢了出来。
“你说,那孙当家能打赢吗?”宋钺将茶推到贺境心面前。
贺境心正把一块点心塞嘴里,细嚼慢咽吃完才道:“若是事先知道了对方有埋伏要杀他,这都还能打输的话,这孙当家也太废物了。”
但孙当家是废物吗?
显然不是。
他若是废物,也不可能在这隐泉山当了那么多年的山贼头头。
事实上,那场厮杀结束的比预期的还要早一些。
半个时辰后,孙铁牛一身血气地走了进来,他眼神还带着凶狠杀意,手也微微有点发抖,当然不是因为杀人而害怕的发抖,而是经历一场厮杀,身体力竭之后的颤抖。
“恭喜孙当家了。”贺境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她端起宋钺倒的茶水,凑近了吹了几下,抿了一下口,主要是刚刚点心吃多了,有点齁得慌。
孙铁牛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此时站在门口才停了一小下,脚边上就滴了好几滴的血滴子,“多谢夫人提醒了。”
孙铁牛此时有劫后余生之后的庆幸,差一点,他今天差一点就死了。
那常五安排的人,全是好手,若他不是出于谨慎,多安排了一些兄弟,他说不定真的会栽。
“你们走吧。”孙铁牛看着坐在里面的两个人,心情颇有几分复杂。
他之前还想要如何与这两个人谈条件,如何恩威并施,如何利用他们与即将有可能找过来的官府中的人交涉。
但是此时此刻,孙铁牛只想让这几个人离开隐泉山。
这场厮杀虽然结束了,但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三年前,被大当家吸纳进来的逃兵,还需要一个一个地都找出来,捆绑好,他根本顾不上这两个人。
“走?”贺境心看向孙铁牛,忽然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我们的行李,我们的牛和马,一样都不能少。”
孙铁牛:……
“你们的行李还在,但是你们的牛马不在了。”孙铁牛道,“昨天,他们想要杀一头牛,用牛头当祭品,但你们的牛很凶,踩死了好几个人之后,冲进山林里去了。”
“什么?!”贺境心瞪大了眼睛,漆黑的杏眸里似乎带着震惊,还有一点难过,“你们竟然要杀我家的牛?你们太残忍了,我家大牛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还有我们二牛,多么懂事听话,他们对我们来说,不只是牲口,他们全是我的家人啊!”
孙铁牛:神的家人……
连待在一边的宋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啥玩意,他们之前不是还想把大牛卖了,换头勤快牛的吗?
不过宋钺是谁啊,宋钺是贺境心的小竹马啊!
贺境心一个表情,宋钺就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了。
“对啊!”宋钺同样一脸难过之色,“我们的牛和马,全都是家人,我们早就说好了,要替它们养老送终的!
“如今我的家人们不知所踪,我们怎么能走?”贺境心十分伤心地看着孙铁牛,“我们要留下来,直到找到我们的家人为止……”
“我愿意赔偿你们一头牛一百两银子!”孙铁牛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直跳。
“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啊!”贺境心控诉地看着孙铁牛,“我们大牛和二牛,多懂事啊,可勤快了,这一路上替我们拉行李,也不喊一声苦一声累,比很多不孝子孙都强多了!”
孙铁牛:“额外再赔你们两头牛!两头犍牛!”
贺境心擦了擦眼睛,“哎……事到如今,逝者不可追,我们活着的总要向前看的。”
“是啊,夫人,你看,我们又有新的家人了。”宋钺握住了贺境心的手。
孙铁牛:你们的两头牛只是跑了,不是死了!!
“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孙铁牛转身就往外走,这两个人,杀也杀不得,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除了让他偶尔想弄死之外。
“我们就这么离开?”宋钺见孙铁牛走了,脸上恢复了之前的表情,“这山贼窝……”
“这山贼窝,自有当地官员来剿。”贺境心淡淡道,“算算时间,影心他们应该已经搬到救兵了,说不定我们下山的时候,还能遇到他们呢。”
宋钺却还是有点担心,他担心这些山匪背后有靠山,官匪勾结不是没有,甚至还不少。
宋钺是这么担心的,也是这么说了。
“不会的,影心搬来的救兵不敢的。”贺境心说的笃定。
宋钺狐疑地看着贺境心,“难道你认识汾州的知州?还是汾州的知州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贺境心看着宋钺,她忽然想起来,她好像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宋钺,狗皇帝临行前,给贺影心的信的事情。
“宋二,你知道监察使吗?”贺境心问。
宋钺愣了一下,“知道啊,监察使,监督百官,若当地官员存在徇私舞弊,贪污犯罪行为,可直接处置,若涉事较大可上报朝廷……”
贺境心冲着宋钺笑了一下,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监察使。”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六品。”
宋钺:……哈?
“不是……”宋钺因为太过震惊,大脑都有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朝廷之前没出现过女子当六品官的先例,而是因为他不知道!
他和贺境心朝夕相处,他竟然不知道这事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宋钺问。
“临行之前,皇帝给了影心一封信,他把监察令和封官的文书都放里面了。”贺境心道。
她没有想过隐瞒,家人之间,有些事情并不需要隐瞒对方,一家人猜来猜去的,何必呢?
宋钺恍然大悟地点了下头,震惊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喜悦,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都高高翘起来,眼底全是笑意。
是肉眼可见的笑意。
“太好了!”他说。
“很适合你!”他脸上显露出骄傲来,连坐姿都更笔直了。
贺境心看着宋钺,她单手撑着下巴,歪着头,“这么高兴?”
宋钺忙不迭地点头,“是啊。”
他眼睛很亮,“贺大丫,你真的很厉害,比我厉害很多很多,你当官的话,一定可以比我做的更好!”
贺境心唇角也忍不住往上翘了一下,之前被皇帝坑了的郁闷,在此刻散去了不少,“不担心我做官会胡作非为了?”
宋钺摇了摇头,“以前的确会。”
作为陪伴贺境心长大的竹马少年,宋钺其实比很多人都更了解贺境心。
曾经的贺境心,她身上缺少一种温度,除了对自己的妹妹之外,整个人显得很冷漠。她在乎的东西很少,为了达成目标,她的手段可以不那么光彩,偏偏她又非常聪明,这样的人为官的话,要么造福一方,要么祸害一方。
当初在长安城,她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看起来每一步都是他自找的,包括去找他,把她抓起来,到之后一起越狱,这一系列的行为,其实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贺境心为他预设的陷阱里。
因为贺境心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宋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但是现在的贺大丫,不会。”他握着贺境心的一只手,黑亮的眼神带着笑的看着她,“现在的你,已经不会了。”
曾经可以冷眼旁观他人的苦难,面对旁人的死亡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的人,现在有了怜悯之心,不再只是一个像看路边花草一样,她的眼神有了温度。
“我一直在想,我这辈子一定要成为一个好官,要做很多事情,造福一地百姓。”宋钺说到这里,低声笑出了声,“我一直以为老天爷给我这样的才华,便是为了如此。”
“但现在我才知道,或许不是这样的。”宋钺说,“老天爷让我三元及第,让我被贬到这些地方,其实并不是为了成全我的为官之路。而是为了让你,走上官途,将来拯救更多的人。”
这一路上遇到的人,见到的事,磨练了宋钺,却也让贺境心慢慢地找回了悲悯之心,以及——与人共情的能力。
贺境心不缺聪明才智,她智多近妖,老练圆滑,知世故懂人心。
如今她缺少的,已经慢慢地回到了她的身上。
“我为官的能力其实很一般,换做任何人都可以,但是你不一样,贺境心。”他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很轻,说的话却很重,“你这样的才华,若是泯然众人,是一种可惜。”
所以老天爷让他踏上这条为官之路,说不定是为了让这贺境心这样的天才,到她该去的地方。
“不可以哦。”贺境心的手,回握住宋钺的,“并不是换做任何人都可以。”
宋钺对她的判断很对,当初的贺境心可以利用一切,包括她自己。
看起来,她好像无辜被宋钺抓入大理寺监牢,但这个局面,是她精心算计好的。
她就是这样的人。
甚至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
到现在也依然如此。
她没有办法成为世人眼中的绝对好人,她不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套,她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杀人就是要偿命,做错了事就是要遭到报应,坏人就一定要有恶报。
她曾经看到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她看到了太多黑暗,知道了自己所信奉的原则很可笑,恶人逍遥度日的多了去了,好人早死了还要被唾骂太过软弱。
她对这个世道不抱期待。
“你这个人有一个优点。”贺境心道,“死心眼,一根筋,认准了就绝不回头,谁说都不好使。”
她和宋钺,有太多的不一样。
但其实,他们信奉追求的东西,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样的。
“你让我想要试着再相信一次。”
相信这世上还有赤子之心,相信这世道还没有黑透,还有救。
“所以,你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替代的。”她说。
宋钺愣愣地看着贺境心,他抿唇笑了,垂下的眼睫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心口鼓胀的厉害,一声一声的心跳,激荡出一阵阵回响。
“真的吗?”他轻声喃喃。
这一路走来,一直被贬,好不容易被调到了阳直县,他以为自己能够受到重用,可最后他才明白,他只是被选中的一把刀而已,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只是因为恰巧合适。
曾经少年,意气风发,势要当一个好官,他许下凌云志,他科考很顺利,从未受到任何阻碍,他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天纵奇才,他最终三元及第,成了状元郎。
他以为这是他为官的,接下来仍然会一帆风顺,毕竟他有才华啊。
可是事实却是,状元已经是他的最高点。
他被打发去大理寺,成了大理寺丞,一个微末小官,坐冷板凳,他不会断案,不懂刑侦,他被放置在完全不适合他的位置蹉跎。
后来,他遇到了贺境心,他升官了,变成了大理寺少卿,从四品,多少人羡慕,可惜还没有焐热就被贬了,之后一路辗转,从长安到了洛阳,再从洛阳到了青州永昌县,再到并州阳直县,如今又要被贬到大晋用来流放犯人的端州去。
他接受了自己平庸的现实,会读书又如何,会读书并不代表着会做官,他努力想要做好,可是他好像怎么都做不好……
他不敢和贺境心说这些,他害怕看到贺境心失望的眼神。他不够强大,他多渴望自己变得非常厉害,可以干脆利落的解决所有问题,可以永远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事实上他做不到,一路走来,是贺境心在支撑着他。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宋钺的头顶。
“真的哦。”他听到贺境心这么说。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宋钺,别怀疑自己。”她揉了揉他的发顶,“你很好。”
宋钺头低的更低了,“真的吗?”
“真的哦。”
“没有谁规定,你一定要非常厉害,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宋钺,前路还长,我们一起走。”贺境心说。
宋钺抬起头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温暖的笑意。
眼前这个人,如今也才是二十一岁,如他这般大的,很多人还在考取功名的路上奔波,但他已经走过了这么多的地方。
他一直在成长,她看得到他的努力,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退缩。
他在往前走啊。
“好。”他说,“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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