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鹤扬叫了一声“小和尚”,胳膊就已经搭在了念一的肩膀上,嗓音里隐有笑意,眼睛像月牙儿般弯起。

    “施主,自重!”褐袍的僧人吓了一跳,连声制止他,毕竟佛子是出了名的清冷孤高,不与旁人接触,可如今却一脸平静地任由来人扒拉着自己。

    念一给其他几个僧人淡淡地投去一个眼神,其他几个褐袍僧人立刻就垂首后退,不再言语。

    “你们将赵施主先送回家,等天色稍晚些后我再来与你们汇合,准备工作不用我多说。”念一表情淡淡,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真正做到了不悲不喜,不动如山。

    几个褐袍领命而去,顺便把木讷的赵玉山也一并带走。

    待几人走远后,温鹤扬才一下子跳起来去摸念一光滑的头顶,口中念念有词:“来让我看看你的脑么顶,这么多年过去了,个子长了这么多,那我瞅瞅你那几个戒疤长了没。”

    念一被他扒拉的身体侧倾,怕他摔着,只好低下脑袋给他瞧。

    “一、二、三……嘶,九个戒疤?怎么比那个时候多这么多。”他微凉的手指点在头顶的戒疤上,受过伤的地方似乎格外敏感,将皮肤相接的触感放大了千万倍。

    念一紧紧攥着手里的旃檀佛珠,强自镇定,但通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紧紧闭上眼睛,无奈地唤了声:“温让……”

    温鹤扬的手顿了顿,放开念一让他站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真不可爱,记得你那个时候还哥哥长哥哥短地叫我呢。”

    察觉到对方的身体稍稍远离,念一这才睁开了眼睛,听见温鹤扬的话,他也不过是微微一笑,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温鹤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跟着念一漫无目的地走在这条街上。他的目光被来来往往的行人吸引,随口问道:“怎么认出我的?总不能是因为我那句‘小和尚’吧。”

    念一步履平稳,紧紧跟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眼睛深邃而明亮,像春日的湖泊,清澈、却带着微微的凉意,拒人千里之外。

    他闻言只是莞尔:“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无往无相,信心清净,则生实相。看你非看皮囊,只一见你,便认出来了。”

    温鹤扬心里一颤,仿佛心跳慢了两拍,他愣愣地抚了抚胸口,又觉得似乎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了?”念一微微低头问他,身上淡淡的香火气息弥散过来。

    “没什么。”温鹤扬嘟囔了一句,加快脚步拉开与念一的距离,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刻意,于是随便停在了一个摊位跟前。

    “公子日安,来看看我这儿的簪子吧!”摊位小贩一看来生意了,还是这么好看的公子,眼睛都直了,忙不迭地推销自家的产品。

    “你瞧瞧,这儿都是我家娘子自己雕刻的,质量上乘有保证,这位是……”小贩看着紧跟来一人,还以为能有大单生意上门,结果伸出头来一看,是个和尚,于是话锋一转,“这位是您的好友吧,二位可真是来对地方了,我家的簪子那可是……”

    小贩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念一扫了一眼小车上铺着的簪子:“想买簪子?”

    这些簪子并不名贵,但工艺精湛,每一个都不一样,看得出小贩倒是没骗人,确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亲自雕刻的。

    他又扫了一眼温鹤扬的头上,看见了那支表面光泽但雕工粗略的簪子,于是目光再次落到了摊位上。

    温鹤扬哪里是想买簪子,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谁知念一这个古板的家伙当真了,甚至还挑选了起来。

    “这个怎么样?”念一问。

    “很好。”

    “这个呢?”念一又问。

    “不错。”

    ……

    一连问了好几个,念一终于停了下来,似乎隐隐叹气:“温让,你都没看。”

    被戳穿了,温鹤扬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把乱飘的目光挪回到念一手中一支红木的莲花簪子,莲花花瓣半卷半舒,栩栩如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从念一那句“只一见你,便认出来了”开始,他的心跳就开始变得不规则,难道是封印又复发了?可是日子对不上。

    温鹤扬抿了抿唇:“这个就好。”

    念一点点头,给小贩摸出一两碎银,淡声道:“那就要这个,多谢。”

    一两碎银是他卖十几支簪子才能赚到的,小贩两眼放光,双手接过银子连连道谢,然后就看见俊美的和尚低头对那个浓艳漂亮的公子说了什么,紧接着那和尚就用新买的簪子给那公子挽了发。

    小贩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心里感慨,自己都没给结发妻子这样挽过头发,人家好友之间却能做到这样,自己当真是个不合格的丈夫。

    “好了。”念一开口,他垂眸看着手心里那支明显是有人自己雕刻出来的发簪,不动声色地收进了袖子。

    温鹤扬没觉得哪里不对,他伸手摸了摸发簪,反正自己也看不到,索性道了声谢就不管了。

    夕阳西斜,天空被太阳的余晖染成了淡淡的蓝紫色,十分好看。

    走着走着,念一突然开口:“安禅寺弟子炼体修魂,我们虽不通术法,但却能透过皮囊直窥灵魂,所以,我才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你。”

    “这样吗?”温鹤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安禅寺的僧人讲求因果轮回,善恶一念,诸如什么,生前多做善事,死后不受苦难,若生前作恶多端,那下辈子必定轮回报应。

    这样一想,他们修功德,功德大成,能看到他人灵魂金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温鹤扬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原本乱跳的心脏,也变得空落落的。

    ……

    “小和尚!”一道张扬的嗓音在墙头上响起。

    扫地的小沙弥握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抬头望去。一个五官瑰丽的少年正坐在墙头上,曲起一条腿,胳膊随意地搭在上面,另一条腿则晃晃悠悠地吊着。

    夕阳橘红色的余晖打在他的脸上,给莹白的皮肤镀上一层金光。

    小沙弥握紧了扫帚:“师傅说了,不许你乱跑。”

    小沙弥不明白,为什么师傅要救这只重伤的妖,当时师傅抱着这只狐狸回来的时候,他全身的皮毛都被鲜血侵染得透透的,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安如住持和如心、如静、如慧三位师叔整整忙了两天两夜,才把这只狐狸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小沙弥就是安如住持的亲传弟子,名叫念一,平日里惯爱板着脸,温让唯一的乐趣便是逗他取乐。

    “我天天被关在寺里,哪里都不能去,真是要了我的命咯。”那少年一袭红衣,映照着霞光万丈,鲜艳如血,长的漂亮的要命,也会撒娇得要命,撇着一双绚烂的狐狸眼,头上两只雪白的耳朵也跟着耷拉下来,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爱。

    小念一却不为所动,只是板着脸,一字一句地重复:“师傅说了,你不能随便出去,必须留在寺里静养。”

    温让挑了挑眉,脸上沮丧的神情一扫而空,转而嘻嘻笑了两声,从墙头一跃而下,提溜着小沙弥的衣领就把人带到了墙头上。

    “你干什么!”小沙弥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快点放我下去!”

    温让松手,让小沙弥自己找地方坐稳,小沙弥才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说话都还奶声奶气的,被他这么一吓,顿时扁了扁嘴,自己找地方坐好。

    “这不就对了。”温让满意地拍拍手,重新曲起一条腿。

    小沙弥从来没有来过这么高的地方,他才刚刚入门不久,师傅让他先从扫地打杂开始,这叫磨练心智,让他静心。

    夕阳余晖透过云层的缝隙,无边无际地洒落在远处的群山上,将远处的群山映得如同宣纸上化不开的浓墨,天上绚烂的火烧云就像是濒死的凤凰,又像是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苗,用自己仅剩得温度,铺就白日的葬礼。

    小沙弥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远处的风景。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

    他转头,就看见身边这人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许多小孩子的耍货,什么拨浪鼓、布老虎、面人儿、小木雕……

    “你干什么!”小沙弥戒备地看着他,这个人坏的很,每次都是这样,私自跑出去了,却又带许多礼物来讨好自己,这样等下一次他再偷跑出去,自己就不好意思再生气了。

    就因为这个,他被师傅打了好几次手板!

    想起这个,小沙弥都快气死了:“不行,快拿走,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温让觉得他好笑,凑近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蛋,语气难得软了下来:“拿一个吧,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出去了。”

    小沙弥本来还生着气,闻言又把脑袋转了回来,看着这人在黛色天空的衬托下像是发光的脸,不知不觉就看呆了。

    温让吐出一口气,抬头望着即将铺盖过来的黑夜,声音飘渺:“我要走了。”

    小沙弥一愣,忙问:“你要去哪儿!”

    他有点后悔了,后悔方才对这人的态度这么差,虽然他经常不听话,背着自己偷偷跑出去,还老喜欢惹自己生气,但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给自己带礼物,平时也会偷偷帮自己扫地。

    平心而论,有这么个人陪自己,似乎还不赖,如果这个人走了,自己恐怕也会觉得孤单吧……

    小孩子的情绪太好懂,温让一眼就看出了小沙弥的心思。

    他眯着眼笑了起来,就像是话本中描述的狡猾的狐狸一样:“怎么了,舍不得我?嗨呀,你要是真的舍不得我,我……”

    “住口!谁……谁舍不得你了!你爱走不走!”小沙弥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结结巴巴地反驳。

    温让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远山逐渐模糊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小沙弥又转过头来,抿了抿唇,似乎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最近刚开春,太冷了,过几日再走吧。”

    温让转头,笑着看他。

    小沙弥的耳朵似乎红了,凶巴巴地说:“才不是担心你!你要是……要是路上冻坏了,还要我师傅和师叔救你!”

    “说得对,念一小师傅~”温让被他逗笑了,拉长了语调逗他,眼看小沙弥越来越红的脸色,他见好就收,把小家伙重新提溜回院子里,捡起扫帚塞给他。

    温让自己吃了一颗糖葫芦,把剩下的塞到他另一只手里,顺手拍了拍他溜圆的脑袋瓜:“好好扫地,不许偷懒!”

    望着温让离开的背影,小沙弥站在原地独自生了会儿闷气,然后板着脸,从旁边石桌上满满的小玩意儿里,挑出了一只巴掌大的木雕小狐狸。

    圆圆的脑袋、小巧玲珑的三角耳朵、还有一只大大的尾巴,虽然这只小狐狸被上了红色的清漆,与那家伙的外形有几分差别,但小沙弥还是撇了撇嘴,把它藏进了自己床头的小盒子里。

    少年走的那天,也是一个傍晚。暮色苍茫,混沌中连脚下的路都难以看清,视野所及之处,皆是单调的黛青色泽,渺远而空旷。

    小沙弥跟着他来到了山路上,也不说话,就板着脸。

    温让被这个小尾巴跟了一路,都快笑死了,强忍着才没回头。

    走到岔路口,温让总算停了下来,转头点了点小沙弥的脑袋:“跟着我这么久,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小沙弥双手紧紧攥着,一声不吭。

    渐渐的,温让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尽数收敛,琥珀色的眼眸变得冷冽而深邃,叫人根本看不透他的情绪:“醒了,回去吧,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记住。”

    “不是的。”小沙弥总算开口。

    “明明是你会忘了我才对。”奶声奶气的嗓音却透着淡淡的倔强。

    温让一愣:“什么?”

    小沙弥嘴巴一扁,黑亮的眼睛就变得雾蒙蒙的:“根本就是你,你这个随便的家伙,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朋友,然后把我忘掉。”

    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这个成天板着脸的小沙弥哭,温让也慌了,弯下腰,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越擦越湿。

    温让深呼吸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脑袋上敲了敲:“行了你,我不会忘的,只怕等你长大,就把我给忘咯。”

    小沙弥抓着他的袖子,长长的睫毛被眼泪打湿,一绺一绺的。

    他看着温让的眼睛,认真道:“不会的,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不管多久,只要我一看见你,就一定会认出你来的。”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19_119365/26456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