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平,珞珈山。
位于重重天关之中,一片由高大长墙所包围的建筑院落群,十数道令人心惊的武道气血于天地间着宣泄着自己的光辉,仿佛在与某种存在对峙。
这里便是淮州界域,珞珈山战场最为核心之处。
自数百年前千羽界与赤县相接,阳潮掀起,出现界域,珞珈山天关便开始修筑,用以镇守界临,致以域定界,以关隔天。
而自修筑以来,便由各州节度使亲自坐镇核心,再勒令州内大宗大派轮换分派人手,分筑各关,合力共镇。
但四百年前,望京天倾之战,大周皇族势力锐减后,便顺势推恩,招各州原节度使回京,借以撤销原本军政一体节度使制,改实行军主管军,州牧行政,封侯守权的三权分立之制。
而封侯之王府,则大多修筑于各州界域周遭,以表关在人在之决心。
如今淮州第十二任玉侯玉元通便驻守于第十三重天关,以镇最后一道防线。
此时玉侯府,会议大厅内。
正值壮年的玉元通一袭玄衫,立于一张大黄旦木桌之后。
其背后挂着一幅巨大的鹰击长空图,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若将破画而出,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左右两侧有披甲执锐的雄伟将士,也有一脸淡然的老道僧儒士,一个个尽气质斐然,实力非凡 实际上,能于这玉侯府朝露堂有一席之地之人,最少也是曾名动一州之辈,确实可以称作非凡。
其中名头最响亮的自然是玉元通左手边的将士李元潜,以及右手边的名儒冀长旭。
这两位皆曾在泰淮河会阅尽天下英杰,并夺得不俗之成绩,算是名动赤县。
其中李元潜得第四,号无双将,冀长旭得第三,人称黄凤雏。
如今数十年过去,很难想象两人实力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大黄旦木桌之后,一袭玄衫的玉元通正在提笔写字。
好半晌,一席字罢,他将手中毫笔轻轻放入笔架。
冀长旭顺势递上湿巾。
玉元通擦了擦手,将桌上才提好的字挂于专门的画架上吹晒。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端详了一番自己方才作下的墨宝,明显心情极好,转头看向众人,笑道:
“怎么?今日来这么齐,有什么事吗?”
“还不是为了前些日子那大日突然袭来,一举重伤千山宗龙守方,顺势打烂一处洞的事?”
一旁的冀长旭摇了摇头,一手轻抚须发,一手慢摇羽扇叹道。
“是啊,谁人能想到于泰州被张仕极重伤的大日,这才过了多久,便敢悍然以本源轰天关,拼了个本源受创,为的就是打出个窟窿?”
玉元通摇了摇头,叹息道。
张仕极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黄天教掌教。
曾是玉州一普通家族子弟,最终受玉州叛乱族破家亡,由画转武,短短几十年便练至玄之又玄的境界,创立黄天教,真真横压数辈人,即使是他也不免心佩服之。
“不过那处窟窿,当时应该是交由元潜处理,如今情况如何了?”玉元通话锋一转,问道。
一旁犹如小山般身材雄伟,眉心生有竖瞳的大汉缓缓睁开眼睛。
“那处窟窿不算大,我亲自着手修镇,不过短时间内无法复原,必须派人亲自镇守,这是百年潮起潮落的必然结果,阳潮阻碍,无他法。”李元潜轻声回答。
说到这,朝露殿里静声一片。
世间之物大抵逃不过如天边之月,满盈则亏的道理,不过阳潮恰恰相反,百年之期,潮起潮落,偏偏即使潮落之势也大过起初。
这也是近些年地动越发频繁,大山深处异兽变异的缘由。
“此事确实像元潜所言,无法之事,如今两界相接,易静不易动,只要僵持住,急得便是那边,虽不知是何原因,但大抵道理如此,
这样吧,镇守那处小窟,便由宋都负责?好像前些时候突破了吧你?正好小试牛刀?”
“是!在下必不复侯爷之令!”座下,一个书生气质极浓的中年男子,两手佩戴蝉翼手套,抱拳沉声。
此间事罢,众人便顺势开始谈论了另外一些事务。
诸如天关中哪一宗门轮换次序怎样,关内又有哪些好苗子出现,之前甲类选调成效如何等等。
约摸数盏茶的功夫会议结束,众人退场。
不过退场之时,冀长旭留在最后。
“怎么?你还有事不成?”玉元通看了眼一旁的儒士,笑了笑,终于坐下。
“侯爷当真火眼金睛,欺瞒不得。”
冀长旭拱手笑道,也不客气,坐在玉元通身旁。
“此番长旭留置最后,却是为了淮平城中之事。”他并未遮掩,直接了当地说道。
“近来城中发现异样,似有黑佛教教徒活跃,行鬼蜮阴谋之事,侯爷最好在意一二”
“黑佛教?”
玉元通面色毫无异色,只是念叨一遍。
“淮平城中,如今事务为周鹤与衡儿代管,你与他联系便是,怎么找上我了?”
冀长旭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向身旁的男人。
数息后,玉元通苦笑。
“些许小把戏,衡儿毕竟年轻,想搞便搞就是了,我等做这么多,想的便是给其掌掌眼,补补漏嘛?”
“勾连黑佛教也就罢了,行那千羽界仪式可不是什么小事啊。”冀长旭叹息一声,意有所指。
“我会差人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玉元通面色如常。
“我其实怀疑那大日突然出手,便是与大公子所谋之事有关。”
“即使是最坏的情况,我也有安排,须知泰州有宋仕极,我玉侯府也有老侯爷,即使亡羊出错,也能补牢修弥。”
玉元通摇摇头,缓缓起身,走到画架之上,看方才所提之字。
提到老侯爷,冀长旭面色复杂,手中木扇也停止摇晃,摇了摇头,轻叹:
“老侯爷手段我等自然明白,只是真正究其实力,即使是如今我等也只能勉强望其项背。
若有万一”
哗啦。
玉元通小心将晾晒的墨宝取下,至于桌面。
“世间做任何事都有风险,我等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奋力向上,所求只有一万,没有万一!”
淮平城,宝光坊衙门。
王守义如今被镣铐束缚,坐在特制的椅子上,身前则是数条彪形大汉。
“都到了这一步,还不开口么?”
之前将他们逮住的那络腮胡军汉率先开口,冲王守义说道。
王守义沉默,一言不发。
“小子,你的情况我们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你一直僵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把话说清楚,一切撂完,你我都轻松。”
军汉翘着二郎腿,嘴里磕着和瓜子差不多的干果。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王守义终于开口。
“哦。就是你所说的,一直卖什么切糕,然后收了王英的钱,开始每天早上送,今个早儿,也是对方要求的?”军汉笑道。
说到最后,汉子笑容渐渐消失,将手中的瓜子壳丢在地上,两只手一撑,俯到王守义身前,两眼瞪得跟灯笼似的,鼻子更喘着粗气:
“老子告诉你,你说的什么王英鬼英,宝光寺里根本没这个人!瞧你小子浓眉大眼,还敢哄骗老子?”
汉子声音极大,直接把人给震住。
数息后,王守义才回过神。
“我确实只是卖切糕,没搞什么禁货,两旁的商贩都能给我作证,昨晚王英还来给我钱了,为的就是让我早上去,
如今她人找不到,我怀疑她才是搞禁货的人!”
王守义深吸一口气,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不过事先马天宝与他通过气,如今说话倒也有条有理。
络腮胡大汉沉默了会,随后深深看了眼王守义。
“你说你附近那些商贩能作证?那你跟我来。”
说着便提着王守义往另一边走去,拧的是脖子后的领口。
手脚被捆在椅子上的王守义,完全动弹不得,就那么被提着,难受的同时,姿势更是卑微难看。
很快,两人到了一间房,墙上则有一扇窗子,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
对面屋子里同样有一群人,里面的人王守义认识,都是与他一样,于宝光街卖东西的小贩。
络腮胡军汉招了个人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没过多久,隔壁开始审问。
率先审问的是一家卖糖画的,姓李,平日里与王守义相处的不错,听说之前是读书人。
“我我真的不知道小王到底认不认识什么王英,毕竟我年纪大了,记性真的不好,很抱歉。”
李糖画犹豫了片刻,随后挨了一巴掌,打得脸肿得跟馒头似的,最终低声说道。
王守义沉默。
其实李糖画是知道的,因为他亲口与其说过,当时对方很羡慕,他还特意问了王英需不需要糖画,结果被拒绝了。
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李糖画会说不知道
接着是卖烧饼的武大叔。
武大叔离得远,应该也会说不知道。
果然,武烧饼此时圆滚滚的脸苍白无比,不断拿手比划着:“小王不认识,据我所知是不认识什么王英的。”
“你确定?”军士确认道。
“我确定,据我所知,他不认识的,我就疑惑这小子每日去山上干什么!”
王守义脚瞬间冰凉,抬头,正好看见络腮胡军汉也在看他。
他习惯性笑了笑。
络腮胡汉子并未答话。
接着往下。
往日里或多或少都算熟悉的小贩们,少部分说的是不知道,大部分却都是不认识。
王守义脸色越来越苍白。
最后,终于轮到杨大爷。
衙门的军士,应该也知道其算是最重要的人证,因此放在了最后。
审问的军士眯着眼看向大概七十几岁的杨大爷,
“你说王守义认不认识什么王英?”
杨大爷坐在铁制的审问椅上,同样脸色煞白,身子不自觉在打颤,犹豫了会点点头。
“认识的,是认识一个女人。”
王守义听到这,如释重负。
军士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俯下身子,继续问道,“你确定?”
杨大爷身子不自主往后仰,目光开始躲闪,“小王啊,他摊子前,确实有过个女人”
军士笑了。
“老爷子,有女人不假,认不认识你可要想清楚了,
想不清楚,一大把年纪进牢里蹲着就算了,别连累孙字儿子,三代同狱可不是好说法呀。”语气有些阴阳怪气了。
杨大爷听到这话愣住了,没有立即说话,脸上的皱纹又深了深。
军士也没有催促,只是直起身子,抱着手等待。
终于,老人一下子耷拉起头,声音变得颤抖:
“我真不知道,那什么王英,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每天小王要去寺里送货,风雨无阻,其他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刚刚说认识?!”
“我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犯糊涂了,真的犯糊涂了。”老人抬起头,说话越来越顺畅。
王守义看着隔壁的一张张熟悉的脸,此时只觉熟悉而又陌生。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
他想不通,平日里他像对待乡下爷爷一般照顾,又是推车,又是送东西的杨老头,最后,在明显最关键的时刻,会这样昧着良心说话。
难道他不知道,不知道这样说,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吗?
或许,他这一辈子就被毁了?
他明明很努力,也处处做好事,当好人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难道好人真的没有好报?
王守义看着隔壁,应军士要求,开始叙述他平日过往的杨老头,眼睛越来越红,胸膛里好似憋着一股气,拼命地膨胀,膨胀,想要将整个人给冲破!
“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络腮胡军汉轻声说道。
“我我真的没搞禁货。”王守义并没有死心,声音颤抖着在申辩。
汉子没有回话。
“我如果真想搞禁货,会当着那么多商贩的面,每天固定时间去拿货?
要是真是我,早上看见你们围着寺庙,还会不跑路,傻乎乎地留在城里被你们抓?你们想想啊!”
军汉沉默片刻,看着两眼通红的王守义。
“你老实签字画押认罪,免得少挨揍!”
“不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签字画押?”王守义一愣,声音不由变高,猛然间想要起身。
这一起,差点没把特制的椅子给崩开。
这一幕把络腮胡吓到了。回过神,当即一巴掌盖在王守义脸上,连人带椅在地上滚了两圈,两样通红,又上去给了两脚。
“直娘贼!好好给你说话不听劝是不?!
来两个人,教教规矩!再加几条链子!”
没过多久,便进来了几条彪形汉子。
又过了十数秒,屋内便又是拳拳到肉的声响,夹杂着低沉的惨叫。
隐约伴随着什么‘鸭子就该打’,‘一看就没卵蛋’之类的侮辱人的话。
络腮胡军汉走出房间,一脸晦气。
迎面而来的则是宝光坊二把手。
“怎么样了?认了没?”二把手随口问道。
络腮胡汉子摇摇头,“嘴有些铁”
说到一半,犹豫了片刻,“其实我感觉,那小子或许真没搞货,好像抓错了。”
“抓错了?凭感觉?”二把手笑了笑,“凭什么感觉?”
络腮胡汉子想了想,拿手指比划了下。
“那小子看着傻乎乎的,说实话,挺招人喜欢的,反应也不像那些臭虫被抓的狡猾。”
二把手犹豫了下,“办案不能靠感觉的,不然要法律做什么?”
络腮胡汉子一愣,没有说话。
“实话告诉你吧,上面有人专门提了嘴,说像这类案子有证据也就罢了,没证据就尽管结案,免得横生波澜。
上面的人,很上面”
络腮胡汉子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审讯室内。
王守义瘫倒在地上,脸上都没有什么伤,只是衣衫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印子,有气无力地喘着气。
“还不签字么?等着挨打?”一个大汉一脚踢在王守义肚子上,低吼道。
王守义没有说话,只是蜷缩着。
他不傻,自然知道签了字就真完了。
“直娘贼!真的是死鸭子嘴硬,这都不招?不招是吧!”
一边骂,几个人一边打。
其明显受到训练,打的位置不容易致死,却能使人疼痛异常。
没过多久,门开了,络腮胡汉子走进。
看着还在狂踢的几人将他们动作止住。
这时王守义睁开眼,看着一脸有些不忍心的络腮胡军汉,身上一股力气涌上,翻了个身,抓着其鞋子:
“你是好人,你应该知道我没干我到淮平这么久,真的一件坏事都没做过你帮帮我就帮帮我!”
络腮胡汉子张了张嘴,身形凝滞了半晌,看着脚下一边哭一边说的少年,最终表情越来越严肃。
他一把将鞋子提起,声音闷沉:
“这段时间给他吃好喝好,嗯,要是不听话还是打下,过几天菜市场结了”
“那画押呢?”一旁打人的汉子愣了。
“嗯,你们看着搞。”
方才提问的汉子忽然笑了,“也对,鸭子么,我们看着搞,嘿嘿”
王守义躺在地上,睁开眼正好看着面无表情的络腮胡,看着一脸讥笑的打人汉子,愣住了,但却没有力气再嘶吼,脑袋空落落的。
他这是要死了?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
耳边不知何时又传来了轻轻的呢喃。
沙沙的树叶风吹声中,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片荒地,那条深邃的山脉,以及山脉之上,遮天蔽日的柳树
‘原来好人真的不会有好报我后悔了这世界坏人才能活得好’
他想起了会所之中的玉秀,眼神不知不觉变得阴冷。
可是,他还有机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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