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热更难的是心累。
虽说早便在心中模拟了数百次的丹药炼制,但实际经也不过寥寥几次,即使如此,也都是失败告终。
如今真正一切准备妥当,实操之下,周炎才知道其中的艰难。
光是药材淬炼,火候便十分难以把握。
更不用说君臣佐使搭配过程中的时机选取,以及成丹手法选择。
炼制过程中,只要错一步,一炉丹便可以说是前功尽弃。
有时候炼制一炉丹,对于周炎来说,比拿着重尺,真正与山兽大战一场,还要艰难得多。
“集中注意力,收丹同样不可小觑,行百步者半九十,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说道。
周炎眼神一凝,当即将心中杂念祛除。
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并拢,作凤尾状。
体内意劲催动,原本洁白如玉的手掌膨大数分,变成暗红色,犹如金铁。
恰此时,丹炉之上,盖子开始翁动。
第一缕白烟从盖上的白鹤鸟喙浮雕中升起。
周炎见机右手前探,手掌立即化作道道幻影,顾不得炉体滚烫,或戳,或拍,一连打出数十道印记。
十数个呼吸后,丹炉动静停止。
炉盖之上的亮翅白鹤眼眸不知何时泛成红色,一缕草木般的清香自鸟喙升起。
“丹成了。”
看见这一的征兆,周炎轻吁一口气。
小心将丹炉打开。
其中滑出三颗圆鼓鼓的青色小丹。
隐约可见丹壁之上有三道纹路。
三纹清灵丹,凡丹中的顶尖,服用后视体质不同,宗师一关武夫服用之后,可以将体质快速攀升至巅峰。
即使是宗师二关,也有极大好处。
唯一的缺陷便是有大概率体内自焚,轻则内热,重则内腑受创。
但无论如何,放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是一等一的好丹,若不是副作用太大,即使是一般地丹都比不过。
周炎小心地将三枚丹药收入玉瓶,放入空石戒中。
“不错,能练出青灵丹,足以说明你炼丹技巧已到了普通人的巅峰,等到大宗师之后,便能尝试炼制地丹,
两年时间便如此,我没看错你的天赋。”
沉闷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荡。
“若无师傅的栽培,周炎必不能如此。”
周炎面色肃然地说道。
沉闷的声音沉默了几息。
“如若不是你在山崖中将我救起,或许我也只有沉于黄土,不见天日。”
周炎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擦拭着丹炉。
他准备炼下一炉丹药。
其也名为清灵丹。
与上一炉丹药名称极为类似,只有一字之差。
实际上,后者也确实为前者的辅药,能极大减缓其副作用的概率。
见着周炎如此,沉闷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忍心。
“休息会罢。”
周炎擦拭丹炉的动作停了停,最终叹了一口气。
“师傅,时不我待啊。”
他说到这,面前好似又出现了那幅画面。
目之所及,皆是黑色的雾气。
土地龟裂,荒原野草,山非山,水非水,好似另一个世界。
而像他这般的人,一个个以命搏杀,最终却只能葬于黄土,殇于兽鸣。
在他看来,任一个正常人,见到那一幕,也会产生兔死狐悲之情。
毕竟物伤其类,更何况是人?
“此事暂时不是你能处理的,即便是你与望京那边有了联系,毕竟此处是淮州,隔得太远了。”
声音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只道出这样一句。
“甚至我怀疑,或许此事本就是淮州之人所为,甚至还是州内高层。”
周炎再次沉默了,没有说话,只是擦拭丹炉的速度加快。
沉闷的声音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弟子心意已决。
实际上,该狠辣时狠辣,该耍小手段时耍小手段,但在大是大非前却有着常人想象不得的固执,这种秉性,不正是他所看重的吗?
不然换作其他人,他也不会苦心孤诣,一心教导,将一身所学倾囊传授。
“炼制清灵丹最需要注意的是清灵草的淬炼,多一分火候则稠,少一分火候则寡,因此需要回火九炼”
好似根本没谈先前之事,沉闷的声音开始轻声讲解清灵丹的炼制。
周炎脸上出现一抹笑意。
一边擦拭丹炉,一边将种种诀窍铭记于心。
这一幕,若是让外人见着,必定会惊奇万分。
因为自始至终,院子里只有周炎一人。
其就好像在自言自语。
呼啦。
时至年节,寒气透心。
今年的冬日,不知为何,比往年来的更为冻人。
此时宽敞的官道两旁,隐隐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霜,冷风一吹,刮在人身上,好似把把迎面扔来的刀子。
直欲刺骨。
一架普普通通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赶车的是两匹驽马,是那种老得眼睛都浑浊,肚子都显出水袋般臃肿的驽马。
车厢样式也普通,上面斑驳的痕迹无不显示其年岁悠久。
青石掀开帷幕一角,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外界情况,随后立马放下。
这已经是一炷香内的第十八次了。
评价两分钟便一次。
无怪他谨慎。
自从被黑佛教追杀后,他们已经吃过太多的苦头。
无论逃到何地,对方始终能找到他们,突然地冒出,突然地痛下杀手。
一开始是立命境强者,随后是半步宗师高手,上一次,甚至连宗师大佬也派出来过。
若不是寺内有几分人情,得到了几处兄弟寺庙,别院的援助,他们早便被戮于他人之手。
可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只能如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
为今之计,也只有逃到淮平,才能算好一些了。
毕竟作为一州州府,朝廷力量最为强大之地,他不信黑佛教那群妖人还敢肆意妄为。
只是青石不理解的是,实力不过方方突破宗师的青叶师兄,到底是如何惹上黑佛教那群妖人的。
他不是去世外之境当值了吗?
有很多次他都想问出口,但每次话到嘴边,却又只能咽了下去。
看着一个个弟子,师兄弟死去,心中难受至极。
“师兄,马上要进入淮平平原了,下一步如何自处?是进城入灵犀别院吗?”
心中低声念了道佛经,将心中情绪散尽,青石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灰衣僧人,轻声问道。
坐在首位,面色苍白的青叶缓缓睁开眼,轻声叹息。
“快到了吗?”
叹息之间,他好似眼前又回想起这一路的辛酸。
数百武僧,至此不过大猫小猫十人不到。
翻出院墙,开枝散叶的大禅寺一脉,或许自此说是隐灭了也不为过。
只是想到他那日的见闻,惊惧的同时更是坚定。
“罢了,直接前往灵台群山,先抵本宗再说罢,到时候我们也顺势于山上住下,正好我证就了断尽人我是匪,贪嗔痴慢,金身不坏的阿罗汉之境,
在山上,也有资格立寺开庙了。”
佛家中,阿罗汉之境为宗师,正等正觉,心连天地的菩萨则是大宗师。
至于法身,法相则为佛陀,再之后,便可称作大觉。
以他如今宗师之境,的确有资格在山上立庙了。
剩的数名沙弥听到此话,纷纷惊讶欣喜。
但青石欣喜的同时,却有着些许不安:
“师兄,何至于此?难不成这灵犀总院都无法将我等保下?”
就差一句,你惹得事到底有多大了。
“不是大不大,只是有的事,若是还是镜中花,水中月,那便不敢去赌。”
青叶轻声说道。
还是搪塞了过去。
此事太过重大,他就连那些兄弟寺庙,别院的住持都不敢说,更何况是自己这位不过立命境的师弟?
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
青石自然不傻,心中更为疑惑不安,但此时也只能相信青叶的话。
“听说山上已经派出了高手前来支援,只是不知派出的是谁,倘若来的是普通阿罗汉,怕是力有未逮”
他还是有些忧心。
“我已阐明了事情重要性,以我对天尊的了解,必然不会如此。”
青叶温声道。
他接任住持那年,曾被其师傅带到灵台山,见过一次李神秀。
“况且如今快要抵达淮平,料想对方会出手,也必然不可能如此嚣张,小心些应该无事。”
他继续宽慰道。
青石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点点头。
很快,众人闭目养神。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师兄,前面有处客栈,我等补充些干粮,顺道给马喂喂食吧,这驽马虽然好隐藏身份,但确实脚力太差。”
青石看着前方不远处官道之旁,高高迎风而起的‘酒’字旌旗,放下帷幕说道。
说着有些遗憾。
若是换匹好马,他们怕是能早两日到淮平。
只是为了隐藏行踪,安全起见,也只能如此。
实际上,除了换乘驽马老车,他们还个个施展了易容手段,完全不似之前模样。
“小心些,补充完干粮就走,到下一座驿站,看看能不能再买几匹马,争取早日抵达本宗。”
青叶低声提醒道。
青石自然也明白事理,重重地点点头。
很快,众人下车。
这是一家不小的酒家。
粗略望了眼,应该有将近二十张桌子。
刚将马匹栓好,还未进屋,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还别说,挺香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酒好的原因,酒家内此时已经坐了不少人。
二十多张桌子,足足坐了十几张。
一坛坛酒水置于桌上,酒香四溢下,中央的火盆中柴火噼里啪啦作响,像是在给店里的吹牛打屁声应和。
很是热闹。
见青叶他们一行人七八人,小厮眼尖,立马迎了上来。
“大爷们来些啥?上好的黄谷酒,新鲜卤熟的大牛肉,都是本店特色,
若是饥了,现做的面馍馍也很是垫肚!”
小二口才了得,笑着说道。
说着便想将众人迎入店里。
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发觉身后的一众人却是一动不动,一个个眉头紧皱。
目光看向店里一个角落。
小二一怔,循着视线看去。
角落处一张桌子,同样站起五大三粗的数人。
此时他是再傻也发现了不对劲。
立即面色苍白地讪笑着后退。
青叶看着那人。
“赤面大耳,青发狂刀,想不到人称出海夜叉的赵东泽前辈也会趟这潭浑水。”
他语气虽还是平缓,但听得出其间无力。
目光复杂地看向角落处那人。
其身材极高,大概两米,体态却不雄壮,甚至于有些瘦弱。
大冬天,只穿了件短衫,裸露出的两条手臂,肌肉干瘪,实在不像什么强人。
只是一张赤色如枣的脸庞,硕大如佛的耳垂,加上一头懒散的青色头发,不知为何,莫名使看者有种无来由的心悸。
而当青叶出海夜叉之名一出,原本有此错觉的客家终于明悟。
一个个面露惊惧地下意识起身,往后退。
出海夜叉赵东泽此人名声极大,不过看也说是响当当的恶名。
其年幼时为渔家子,家境自然谈不上好,家中又只有寡母一人,少年自然受尽欺负。
而一次出海,遭同行争抢,落入水中,无意间得到一门传承,从此开始发迹。
这也就罢了。
其身上最是为人惊惧的是其弑母一事。
得奇遇后的赵东泽,因少年遭遇,可以说横行无忌,目无王法。
成长过程中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一次有人以其母威胁,想迫使其就范。
那料其回家,当即亲手杀母,随后上门将那伙仇家全家老小,连同周遭邻里,一同杀了个精光。
自此无牵无挂,更显肆无忌惮,境界不断突破,在泰淮江域名声极大,落下了出海夜叉之名。
“果然是青叶大师。”
赵东泽仔细打量了一番,忽地咧开嘴一笑:
“倒是真就撞见了。”
青叶没有说话,只是作了个佛礼。
“赵前辈既然认识贫僧,自然知晓贫僧之由来,此地不远处有为淮平,淮平之后有灵台,前辈做事可要慎重。”
“慎重?老子一身功夫,可不是慎重得来的。”
赵东泽闻言笑了笑,将身旁的青色大刀抗在身后。
“你既然知晓老子,便应该知道老子为何而来,大师也是聪明人,修了闭口禅,
若是此行听话些,身后几个秃驴或许有机会活命。”
青叶沉默。
他没想到黑佛教势力会如此之大,甚至能请动赵东泽。
据传这位出海夜叉,数年前便有菩萨境界。
为泰淮江界真正的大寇。
“也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青叶念了声佛号,上前一步。
话语间,看了眼身后的青石。
青石一愣,突然只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那就烦请赵前辈赐教,看看贫僧能否见见夜叉凶相。”
他本就是重伤之躯,如今证得阿罗汉,也算圆了武道之梦。
将一切托付给青石,也算不负灵台宗栽培。
所以,此番站出,正好见识见识更高层的武道。
“青叶禅师,数年未见,境界虽提高,但却还是与之前一般爱打机锋啊”
忽然,一句不高不低的声音传来。
音调寻常,却好似风雷骤来,在人耳边突然炸响。
一道风吹过,掀开门口的帷帐。
林末一身玄色袈裟从门外走进,明明未有动静,青石等人却自发让路。
他念了声佛号。
“倒真是两年未见了,看来我俩尘缘却还是未了啊。”
林末看向一脸苍白的青叶,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个故人。
李神秀说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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