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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4章562【朝天阙】

    雍丘东南面辽阔的平原上,齐景十余万大军对垒相持。

    这种态势已经持续三天,任何一方都没有轻率地发起进攻。

    景军在庆聿恭的指挥下,以最常见的三部式列阵,即前军、轮转军、后备军。

    顾名思义,前军负责正面迎敌厮杀,轮转军随时都可以接替战场,后备军则不需要长时间维持临战状态。

    一旦战场局势发生变化,主帅可以将前军撤回后方,轮转军随即顶上去,后备军顺势变成轮转军。这样可以保证己方兵马循环交替,理想情况下永远都不会被敌人抓到破绽,一直能保持一支兵马迎敌、一支兵马待命、一支兵马休整的合理状态。

    具体到景军的阵型安排,前三天一直都是庆聿恭的嫡系夏山军步卒担任前军,防城军担任轮转军,牢城军作为后备军。

    长胜军一万骑兵一分为二,在战场左右两翼游弋。

    其余兵马都留守后方。

    相较于景军以夏山军打头阵的强势姿态,齐军前三天的应对可谓保守至极。

    以荣国公萧望之的帅旗为核心,齐军四万余人列出防御极其坚固的鱼鳞阵。

    景军先锋有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然而齐军不为所动,沉稳如山。

    最终两边依旧是收兵罢战。

    “以静制动,这倒是萧望之一贯的风格。”

    庆聿恭缓步而行,语调淡然。

    跟在旁边的四皇子却没办法像他这样冷静。

    河洛之乱的影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远,眼下靠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王师道和景军铁骑勉强控制局面,即便庆聿恭让庆聿怀瑾回去主持大局,短期内也无法让燕国朝廷恢复正常运转。

    简而言之,景军主力最多只能停留一个月左右,到时必须要撤回北边。

    齐军应该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一念及此,四皇子忧心忡忡地说道:“王爷,倘若齐军一直避战,如之奈何?”

    庆聿恭忽地抬头看了一眼澄澈的天际,道:“齐军不会这样做。”

    四皇子面露不解。

    庆聿恭意味深长地说道:“我领兵出战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南边那几位又何尝不是?”

    四皇子一怔,脑海中浮现一很久前的情报。

    南齐皇帝命不久矣。

    这一刻他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因为齐帝以身为饵,大景皇帝陛下才逼迫庆聿恭提前南下,而齐帝强行支撑会加速走向人生的终点。在南齐皇权更替之际,尽快稳定边疆局势是齐军几位主帅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他们肯定会想用一场大胜让齐帝不留遗憾。

    庆聿恭见他已经领悟这个问题,低声道:“如今已是四月,南齐皇帝怕是撑不了几天,齐军说不定比我们更急。这几日沙场对峙,齐军一味采取守势,既有观察我军境况之心,也有撩拨我军躁郁之意,这些都是大战来临的前奏。”

    四皇子敬佩地说道:“王爷眼界高远,此战我军必胜。”

    “必胜?”

    庆聿恭负手而行,缓缓道:“不瞒殿下,我至今尚不知道南边那几位老对手究竟藏着怎样的底牌。原本以为七星军骑兵是他们用来左右战局走向的伏手,如今肯定要排除这个可能,但我思来想去,仍旧想不明白他们敢于正面决战的底气何在。”

    四皇子斟酌道:“或许他们仰仗的是军心和士气。”

    “也许吧。”

    庆聿恭悠悠一叹,继而道:“这几天想必他们已经摸清我军的底细,接下来再次对阵,多多少少能够看出一些端倪。”

    四皇子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

    齐军大营。

    “喝碗水润润嗓子。”

    萧望之将茶盏放在陆沉面前,微笑道:“难为你有耐心跟他们详细解释。”

    他这句话是指在刚刚结束的军议上,陆沉向众将阐述一套齐军以前没有在实战中用过的阵法。

    这些天面对景军的强势姿态,齐军的应对十分保守,这并非是萧望之的想法,而是由陆沉独立决断,他和刘守光只是从旁协助。

    陆沉坦然道:“这套阵法其实并不繁琐复杂,变化也很简单,只不过大家以前没有用过,我不希望他们内心存在抵触的情绪。”

    “不必多虑,他们不会在正事上乱来。”

    萧望之一言带过,问道:“你觉得庆聿恭能不能猜到你给他准备的暗子?”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若有所思地说道:“萧叔,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庆聿恭对于此战的态度很微妙?”

    萧望之不紧不慢地添茶,顺口道:“何意?”

    “平心而论,如果换做我是庆聿恭,在夺回雍丘的那一刻就可以撤兵,毕竟景军已经占据了定州北部,西线战场没有伤筋动骨的损失,接下来应该好好休整以图将来,没有必要冒风险正面决战。”

    陆沉摩挲着茶盏,继续说道:“先前他领兵南下是受景帝所迫,但是以他在景军的地位和名望,面对景帝不至于毫无反抗的余地。如今他肯定也收到了河洛动乱的消息,这可是退兵的最好借口,但他依然没有撤兵的意图。”

    萧望之沉吟道:“你想说庆聿恭有意求败?”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陆沉皱眉道:“景国皇帝对庆聿氏的忌惮非常明显,倘若不及时削弱一二,再过十来年恐怕庆聿氏会难以掌控,所以景帝会借着大义名分连续逼迫庆聿恭。对于庆聿恭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个死结,除非他能在战场上与我军全力一战。他若是胜了自然可以堵住景廉贵族的嘴,若是败了,只要没有败得太惨,也能以退为进保存自身的实力。”

    萧望之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

    陆沉又道:“当然,我觉得他首先还是会求胜,败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那就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他,我和刘守光会为你压阵。”

    萧望之满怀期许地说着。

    陆沉这段时间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他为这场雍丘城外的决战做了很多准备,翟林王氏南投只是其中之一。

    从半年前景军南下之日起,陆沉便在思考如何击败庆聿恭,此后战事的进展既有他预料的一部分,也有超出他掌握的一部分,大体而言与他最初的谋划没有太大的偏差。

    迎着萧望之欣慰的目光,陆沉点头道:“小侄定会竭尽全力。”

    ……

    两天后的清晨,平原之上战阵再起。

    天光清亮,清风拂过,绿草萋萋。

    延绵四五里的战线上,景军各部依次进入预定的位置结阵,等待着主帅的军令。

    中军阵地,游骑斥候不断来到庆聿恭身前向他汇报齐军的详细情况。

    “启禀王爷,敌军左翼旗号为靖州河阳军!”

    “启禀王爷,敌军右翼旗号为淮州镇北军!”

    “启禀王爷,敌军中坚旗号为淮州江华军和泰兴军!”

    “启禀王爷……”

    各种情报纷至沓来,庆聿恭依然神色平静。

    他登上不远处的望车,同时朝肃立一旁的四皇子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眺望远方的齐军阵地。

    庆聿恭问道:“殿下有何看法?”

    四皇子迟疑道:“齐军这阵法有些古怪。”

    身为景帝很宠爱的皇子,他虽然年纪很轻,兵书却没少看。

    景帝也算得上马背上的皇帝,同时又下过苦功钻研齐人的文化,在他言传身教之下,四皇子亦具备比较丰富的军事知识,至少认得出兵书上有过记载的各种阵型。

    这个时代的大规模战争,阵型是否稳固直接关系到胜负的走向,军阵被冲垮便意味着一场溃败。

    庆聿恭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怪在何处?”

    四皇子答道:“不像阵法,更像是萧望之用麾下兵马摆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认,相比前几天的保守,今日他们似乎有全线迎战的打算。”

    庆聿恭双手抱在胸前,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应该是萧望之自己琢磨出来的阵法,看来他已经想好不再保留。”

    明明他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四皇子却觉得心中猛然涌起一股沸腾的热血。

    天幕之上,十余只苍鹰盘旋不定,平原上的景象映入它们冷厉的眼眸中。

    只见景军依旧维持之前的阵型,精锐轻骑兵在两翼掠阵游弋,夏山军步卒在长达数里的战线上排开,后方是枕戈待旦的防城军,最后面则是就地休息养精蓄锐的定白军。

    而在东南边,齐军大阵渐趋稳固。

    表面上确实如四皇子海哥的判断一般,这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古怪阵型,实际上内里另有乾坤。

    左翼由靖州河阳军引领,后方是清徐军和安平军。

    右翼则是淮州镇北军,他们身后看似旌旗招展长枪如林,其实是一个外围厚实里面空虚的架势。

    换而言之,齐军右翼成建制的兵力只有淮州镇北军和萧望之的亲卫营,假如稍后两军展开接触,镇北军需要长时间独自承担敌人施加的压力。

    中间区域是淮州江华军和泰兴军,广陵军拖后保护中军帅旗,兼顾支援前方两军。

    两万余京营将士被陆沉安排在左翼和中部的结合处。

    步军大阵之外,飞羽军和定北军两支骑兵游弋于侧后方。

    除了上万后备兵力留守营寨,今日齐军可谓精锐尽出。

    倘若盘旋在头顶的苍鹰能够开口说话,它们一定会立刻告诉庆聿恭,齐军的阵型并非四四方方,而是从左到右逐渐变薄的斜线形状。

    过去大半个月里两军互相试探多次,庆聿恭对南齐边军的实力有了很清晰的判断,因此不需要再让部分精锐尝试冲阵。

    约莫一炷香后,只听得他一声令下,雄浑的鼓声随即响起。

    “咚!”

    “咚!”

    “咚!”

    前军大将纥石烈回头望向后方阵地上的王旗,随即收回目光,待鼓声暂停便高声到:“进军!”

    十余骑立刻策马奔向各处传令。

    夏山军先锋万余步卒列队向前,不急不缓地逼向齐军阵地前沿。

    在过去几次小规模的碰撞中,夏山军已经展现出他们强悍的实力。

    他们能从大齐京军身上咬下一块肉,今日自然有信心凿穿齐军的防线。

    随着景军先锋不断接近,战场上的气氛愈发肃杀凝重,仿若黑云压城城欲摧。

    抛开决战之前双方的试探和筹谋不谈,庆聿恭在战端刚启之时的意图很清晰,他要用夏山军正面平推齐军先锋,看起来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只凭借硬实力取得先手优势。

    喊杀声骤然爆发。

    面对齐军各部在阵前布置的刀盾兵搭配长枪兵,景军步卒毫无畏惧,一步步踏入彼此的攻击范围之内。

    纵然这只是前奏,战况依旧十分激烈。

    过不多时,景军各部便逐渐感知到敌人防守的硬度。

    右翼的镇北军毫无疑问有着出类拔萃的经验和底力,面对景军的强势进攻,他们就像是天地之间屹立千万年的磐石,阵型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相较而言,左翼的河阳军没有给予景军足够的压迫。

    简单来说,景军先锋感受到的抵抗力度,从右到左逐渐增强。

    这个情况很快就送到庆聿恭手中。

    四皇子听完斥候的禀报,看着庆聿恭欲言又止。

    庆聿恭目视前方,却仿佛知道这位皇子的心思,淡淡道:“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四皇子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王爷,齐军会不会是故意在左翼露出破绽,吸引我军调集重兵攻击他的弱侧?”

    “殿下不必心急。”

    庆聿恭稍稍思忖,从容地说道:“这只是开始而已。”

    四皇子恭敬地应下。

    庆聿恭朝传令官招了招手,吩咐道:“传令乌林答,让他带五千骑去敌军右翼外围走一遭,看看敌军大阵内部的情形和骑兵的反应。去去就回,莫要恋战。”

    传令官领命而去。

    庆聿恭走下望车,四皇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套阵法倒是有点意思,萧望之不愧是南齐名将。”

    庆聿恭悠然感慨,眼神却颇为凌厉。

    杀气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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