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宁不归,拜见陆公爷!”
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堂内响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其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四肢修长身躯高大,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带着几分落拓风霜。
虽然他有所掩饰,仍然盖不住那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凌厉锐意。
陆沉对这种草莽人物并不陌生,七星帮里委实不少。
不谈已经是武榜第一人的林颉,只要能达到林溪的境界,便可做到气势收放自如,眼前这名男子还是要略逊一筹。
“闻名已久,今日一见,宁壮士果然器宇轩昂。”
陆沉轻描淡写地说着场面话,随即指向旁边说道:“请坐。”
宁不归倒也不怵,拱手昂然道:“谢公爷赐座。”
陆沉身后站着谭正和渠忠,两侧还有十余名精锐护卫佩刀肃立,宁不归对这些恍若未见,泰然自若地饮茶。
但是他心里对这位年轻的郡公着实感兴趣。
当初皇陵刺驾案,他提前埋伏的两名刺客阴差阳错险些得手,而且他利用高确的软弱顺利胁迫原刑部尚书高焕,原本他想趁此良机搅动风云,不成想陆沉一出手便将高焕摘了出去。再后来谭正和渠忠在高焕的配合下设了一个局,成功控制住这位胆大包天的枭雄。
出人意料的是,宁不归对陆沉不仅没有怨恨,反而很想亲眼见识一下对方的风采,因此才心甘情愿地住在谭正给他安排的地方,否则就算他跑不掉,至少不缺了断自己的魄力。
陆沉放下茶盏,微笑道:“我以为你见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掏出暗藏的利刃,然后与我同归于尽。”
此言并非调侃,宁不归之所以要谋划刺驾大案,是因为当初京城叛乱,长乐宁氏主宗被灭,他的母亲虽非朝廷所杀,亦是因为此事服药自尽。故而宁不归的仇人就是大齐朝廷,而陆沉作为先帝一手提拔的重臣,又是大齐如今的柱石,自然也就是宁不归的敌人。
“公爷征战沙场多年,久历生死存亡之际,又有一身卓绝武艺,岂会在意小人这种江湖草莽?”
宁不归倒也洒脱,看了一眼周遭说道:“即便此地没有诸位锐士,小人若是敢在公爷面前动刀,无非是顷刻赴死罢了。”
陆沉淡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自投罗网呢?”
宁不归微微一怔,问道:“公爷此言何意?”
“当初你要挟高焕的时候,我让人查过你的底细,称得上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观你生平,年仅十七就敢破门而出,不把长乐宁氏的富贵放在眼里,更可贵的是你还能打拼出一个人样。”
陆沉简略带过宁不归的过往,不疾不徐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意识不到危险?高焕没有按照你的安排行事,你定然知道已经出了变故。这种情况下,你依然接受高焕的邀请,然后一步踏入我让人设置的陷阱,不是自投罗网还能是什么呢?”
听到这番话,谭正和渠忠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他们对陆沉的命令从来都是不加思考地执行,更不敢有质疑的念头,所以没有考虑过宁不归乖乖入局的缘由。
宁不归没有矫情虚饰,敬佩地说道:“公爷英明,小人那点心思在您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陆沉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我大概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只是不太明白,你哪来的自信笃定我会同意你的想法。”
这两人如同打哑谜一般,谭正盯着宁不归的面庞,渐渐有了一些眉目,而渠忠显然要迟钝一些。
宁不归毫不遮掩地说道:“因为小人想报仇。”
“报仇?”
陆沉望着对方桀骜的面容,旋即陷入沉吟。
“当初在皇陵是小人最好的机会,亦是唯一的机会。此后李宗本居于深宫之中,小人的手可没有那么长,硬闯宫禁更是死路一条。如果想要报仇,借助外力是小人仅剩的选择。原本龙林高氏或许能为小人所用,但是因为公爷突然插手,小人便没有了希望。”
宁不归阐明前因,继而诚恳地说道:“去年秋天,公爷的部属动手之前,小人突然听到朝廷将要北伐、而公爷因为进谏劝阻被排除在主帅人选之外的消息,登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上苍垂怜,给了小人一条明路。实不相瞒,就算公爷不让部属动手,小人亦会主动投奔至公爷帐下。”
堂内的气氛略显古怪。
陆沉端起茶盏,悠然道:“说下去。”
宁不归意识到接下来极其关键,自己能否达成夙愿就要看能不能说服这位年轻的权贵,于是轻咳一声道:“公爷年少显贵,军功卓著,在边军将士心目中的地位堪比神明。古往今来,如此风光的境遇往往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小人并非危言耸听,去年北伐那件事便足以证明。”
“公爷此番入京,朝中必起风波,一些人肯定早已磨刀霍霍,就等着公爷交出部分军权。公爷若是退了这第一步,往后便会有数之不尽的手段对付您,譬如在定州边军安插监军,效仿先帝派许佐监视李景达之例。”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等到公爷自保的力量被削弱到一定程度,那便是待宰的羔羊,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然而在小人看来,公爷想要破局却也很难,因为对方始终占据着大义名分。公爷的反抗若太过激烈,一顶心怀不轨的帽子扣下来,世人定然为之侧目。”
“或许公爷将来最好的结局是交出所有军权,携家眷在京城做一个闲散富家翁。”
宁不归停下话头,颇为恭敬地看向陆沉。
“说完了?”
陆沉面带微笑,从容道:“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该献上破局之策了。”
不知为何,宁不归忽然感觉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他知道陆沉能够取得如今的成就绝非侥幸,但是来之前并无畏怯,毕竟他能在刑部尚书这个级别的官员面前高谈阔论,再加上过往二十年游戏人间,自忖还是有几分底力。
直到此刻他看着陆沉温和的神情,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的心事早已被对方看穿,宁不归终于有些紧张。
短暂平复心情后,宁不归恳切地说道:“小人的破局之策很简单,但是绝对有效。只要公爷愿意帮小人安排一番,让小人接近天子二十丈之内,小人便能刺驾杀王。天子一死,皇嗣年仅五岁,江南门阀皆怯懦之辈不足为惧,公爷便可掌握大局!”
他说完之后下意识地观察堂内的护卫。
这些人在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计策后,虽然眼神猛地凌厉起来,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极其冷静地等待陆沉的指令。
看到这一幕,宁不归心中微微发寒。
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陆沉对部属的掌控力。
陆沉低头看着茶盏中的碧绿,忽地摇头笑了笑。
宁不归见状连忙说道:“小人的身份不是隐秘,江南世族有很多人知道。小人得手之后,公爷只要让人将小人的身份揭露,弑君大罪便与公爷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小人之前和高家的联系,以及今日这场会面,公爷自然可以轻松抹去所有痕迹。”
然而陆沉依旧没有回复,相反陷入长久的沉默。
宁不归不敢再说,担心起到反效果。
“于你而言,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为母复仇刺杀天子足以青史留名。”
陆沉的语调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之意,然后看着宁不归说道:“但是对我来说,如果单纯靠杀人可以解决问题,我为何要冒着风险回京呢?难道除你之外,我就找不到敢于杀人的心腹?”
宁不归怔住。
“我之所以见你,其一确实是对你这位草莽豪杰感兴趣,今日一见也不算失望,你既有狠决之气,亦有筹算之能。”
陆沉放下茶盏,坦然道:“其二,是想借助你对江南门阀的了解,帮我办成两件事。你以破门子的身份纵横江南各地,既对各家门阀世族有所了解,知道他们行事的手段,又游离在这群人之外,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
宁不归迟疑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道:“第一件事是查明当初京城叛乱的所有细节,其二则是将江南门阀的底细摸清楚。”
宁不归默然不语,良久之后才抬起头说道:“小人…能否得偿所愿?”
他不畏死,唯一在乎的母亲也已过世,除了报仇之外,这世上再无能够威胁他的手段。
即便陆沉手眼通天权势显赫,宁不归亦不会畏惧。
陆沉摇了摇头。
宁不归脸上浮现失望的神色。
下一刻陆沉说道:“你心里很清楚,害死你母亲的人并非先帝更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妄图造反谋逆的长乐宁氏,以及在这场叛乱中所有推波助澜的黑手。那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还安逸地活着,就在这座京城里。你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对付不了那么多仇人,所以强行修正自己的想法,只将矛头对准天子。”
宁不归愧然低头。
“郭从义、王晏、宁元福、乐钦义四人已死,然而那些推动叛乱的黑手藏在帷幕之后,你心知肚明却又无力撕开这张网,所以便想着刺驾杀王,拼将一死以满腔热血告慰令堂在天之灵,轰轰烈烈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陆沉抬眼望着对方,平静地问道:“值得吗?甘心吗?”
“江南门阀…”
宁不归一字字念出,眼眶微红,恨意昭然。
十七岁之前他亦是其中一员,然而这正是他无比厌弃的身份,否则他怎会破门而出?
他同样知道那些人拥有何等深厚的底蕴,盘根错节互相依附,犹如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他不是没有试过调查那场叛乱,但是正如陆沉所言,他没有足够的实力破局。
如今被陆沉一语道破他自欺欺人的想法,便只剩下血淋淋的现实。
宁不归看着陆沉深邃的双眼,哑声道:“原来公爷这次入京不是为了和天子争权,而是要对付江南门阀。”
陆沉自然不会细说谋算,只是淡淡道:“若不愿便走吧,念你一心为母复仇是条汉子,我不会杀你。”
宁不归站起身来,堂内的护卫依旧没有动作,只不过所有人的手都处在随时拔刀的状态。
他对此恍若未见,躬身一揖到底,坚定地说道:“小人愿为公爷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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