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石渡过江北上,便至淮州境内。
北岸停着一辆宽敞坚固的马车,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渡口后方,对着南岸翘首以盼,身后则是数十名仆役。
“来了!”
中年男人语调激动,连忙撩起长衫的下摆,带着仆役们迎上前。
三百骑连人带马下船登岸,路人无不投去敬畏的目光。
中年男人带着仆役们整齐地行礼道:“小人拜见公爷!”
陆沉微笑道:“伍叔不必多礼。”
来者正是陆宅总管家陆伍。
他抬头望着陆沉精光内蕴的双眼,恭敬地说道:“马车已经备好,请公爷上车启程。”
陆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家马车,点头道:“好,我爹在家中?”
陆伍答道:“是,老爷会在广陵城外相迎。”
“让人回去禀报一声,他老人家在家里等着就好。”
“是,公爷。”
陆沉登上马车,不由得微微一怔。
陆伍带着仆役们围绕马车周遭,秦子龙则率三百亲兵前后护卫,随着车轮缓缓驶动,这辆马车在路人的注视中沿着官道行向北方。
渡口距离广陵府城还有三十余里,约莫需要将近两个时辰。
对于陆沉来说,这趟路程不会乏味。
从去年暮春时节前往京城,然后远赴沙州平定边疆,再去靖州指挥大军,最后又回京城料理诸事,陆沉已经整整十五个月没有回过广陵。
虽然他在这个世界是外来客,但广陵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他在这里感受到亲情,又和林溪奠定了感情的基础,而且他能够青云直上是靠着广陵之战打下的基础。
透过车窗望着道旁的碧绿青葱,田野之间的勃勃生机,百姓们劳累但至少安宁的生活,陆沉不由得感慨良多。
放下车帘,他回头看向略显局促的少女,微笑道:“大半年没见,怎么胆子变小了?莫非家中有人欺负你?”
宋佩连忙摇头道:“没有,老爷很关照婢子,府中管事和娘子们也都非常和善。”
陆沉对此自然不会怀疑。
莫说老头子不会容许家里乱糟糟的,就算他也不在广陵,谁又敢给宋佩摆脸色?谁不知道她已经被陆通许给陆沉做妾室?
不过是还没有开脸而已。
陆沉便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何在我面前显出怯生生的样子?”
宋佩微微垂首,鼓起勇气说道:“公爷和以前不一样。”
“有何不同?”
“婢子说不太明白,只是…只是觉着公爷不说话的时候很严肃,心里便有些害怕。”
陆沉登时回过味来。
那是一种势。
既和他如今的爵位与官职有关,也因为他在战场上杀了太多人。
杀气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编撰出来的说法,但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人物,多多少少都会带着几分凛冽的气势,再加上他的身份铸就的光环,难免会令很多人仰视。
至于他的年纪大小,其实已经不太重要。
陆沉望着少女攥在一起的双手,道:“你这么害怕,以后不敢靠近我了吧?”
宋佩眼神一慌,立刻抬头道:“当然不会,婢子得负责照顾好公爷。”
“那不就结了?我又不会吃了你。以前怎样,将来还是怎样。”
陆沉洒然一笑,语气依旧温和。
宋佩暗暗松了口气,乖巧地点头道:“是。”
陆沉知道这个少女很有自己的想法,便没有刻意宽慰,只同她聊起这一年多来,家中发生的事情。
宋佩的情绪愈发安定,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陪陆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时间在两人的谈话中静悄悄地流逝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放缓速度,外面传来陆伍带着歉意的声音:“公爷,到城外了,老爷和府尊大人就在前方等候。”
“老头子真是…”
陆沉无奈一笑,随即叮嘱宋佩留在车内,便起身走下马车。
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巍峨的广陵南门,还有两位并肩站立的中年男人。
陆沉大步向前,走到那個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身前,在另外一人、陆家仆役、三百亲兵和很多路人的注视之下,推金山倒玉柱,双膝跪地,大礼参拜道:“给父亲大人请安。”
陆通上前搀扶着他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然后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不妥,眼中泛起浓烈的情绪,微微颤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沉垂首道:“儿子不孝,让父亲操心了。”
陆通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你很好,很孝顺,为父以你为荣。”
旁边站着的中年男人便是广陵知府詹徽,只见他满面感慨,心中暗暗叹道:“这位以弱冠之龄功封郡公,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陆兄。”
那边陆通按下心中涌动的思绪,放缓语气道:“来见过詹府尊。”
詹徽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等陆沉来行礼,他向前一步,躬身一礼道:“下官拜见公爷。”
陆沉平和地说道:“府尊不必多礼。”
所谓国法大于家法,詹徽虽是四品知府,在堂堂郡公面前不值一提,陆沉喊他一声“府尊”,已经是看在陆通的面子上。
詹徽对此心知肚明,而且不会有半点不适,相反颇为受宠若惊,随即恭敬地说道:“好教公爷知晓,城内乡绅士族听闻公爷返乡,便找到下官想为公爷接风洗尘。下官知道公爷不喜排场,然则又难推却乡邻的拳拳之意,只好厚颜请示公爷,以作定夺。”
陆沉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陆通从容地说道:“广陵就是他的家,即便他现在是陛下亲封的郡公,这一点始终不会改变。乡亲们的好意陆家心领了,只不过他现在要忙于准备婚事,酒宴便免了。等他大婚之日,请乡亲们过府饮一杯喜酒,还请府尊代为转达。”
詹徽要的就是这句话,笑吟吟地行礼告退,不打搅这对父子久别重逢。
马车再度驶动,这一次陆通没有再拉着陆沉走街过巷,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
听到陆沉对此事的好奇,陆通笑道:“那时候你只是淮州都督府一个小小的都尉,虽然算得上崭露头角,却也不会有太多人关注,为父当然乐意显摆一二。如今你是什么身份?城里这大半年出现很多陌生面孔,显然都是冲着伱来的。再者你手中权柄太大,不知有多少人想来攀附你的大腿,纵然你不会被这些苍蝇影响判断,难免会觉得很烦躁。”
陆沉感动地说道:“还是老爹好。”
“不要在我面前打马虎眼。”
陆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真孝顺,等完婚之后马上生几个儿女,让老头子在家里享一享天伦之乐,然后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对不会干涉。”
陆沉忍俊不禁。
陆通佯怒道:“还笑,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你瞅瞅这城里其他大户人家的子弟,谁不是十六七岁成婚,二十岁不到就儿女双全?”
旁边乖巧坐着的宋佩忍着笑意,肩头微微颤抖着。
陆沉连忙宽慰道:“老爹放心,接下来我什么都不做,就在家里待着生孩子,可行?”
陆通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叹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罢了,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大事,总之你自己看着办。”
听他提起大事二字,陆沉不禁心有所感。
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请教自己的父亲,分别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经历了太多风波和曲折,虽说没有行差踏错,终究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他分担心事。
陆通见状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然道:“不必着急,为父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沉应下,心中略有些好奇。
他掀开车帘向外望去,马车依旧是朝着陆宅的方向行去。
进入长巷,陆园的大门已然在望,但是马车并未在门前停下,继续往前走了二十余丈。
“走吧。”
陆通当先走下马车,陆沉和宋佩紧随其后。
出现在陆沉眼前的是一座崭新的宅邸,就在陆园的旁边。
陆沉抬眼望着门楼上被绸缎遮住的匾额,不解地问道:“这是?”
陆通轻声道:“你的家。”
陆沉微微一怔。
陆通迈步向前,微笑道:“来看看是否满意。”
中门大开,父子二人并肩入内。
陆通边走边说道:“从你被封为山阳侯开始,我便想着要帮你造一座宅子。虽说你我父子没有那些计较,但你既然成家立业,分开住自然更妥当一些。再者两套宅子相邻,开一道角门就能互相来往,并不会因此显得生分。”
陆沉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占地面积极为广阔、一应布置极具巧思的宅邸,心中悄然生起感动又怅惘的情绪。
夕阳之下,陆通抬手拍拍他的肩头,温言道:“沉儿,我已经老了,将来能够帮到你的地方很有限,顶多只是为你查缺补漏。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但是无论如何,老爹都会站在你身后。或许不能继续帮你遮风挡雨,但是没人能够撇开我而伤害你。”
陆沉心中一颤,转头望着中年男人眼角的皱纹,轻声道:“谢谢老爹。”
“傻孩子。”
陆通面上浮现一抹沧桑又欣慰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
父子二人并肩而立,晚霞从天际洒下,温柔地照在他们的身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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