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沉浸在热闹气氛中的广陵百姓再度见证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男方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淮安郡王陆沉,女方则是沙州之主洛耀宗的掌上明珠洛九九。
这是洛耀宗第一次踏足淮州地界,他亲率八百勇士将洛九九送到广陵,还带着二十余辆大车,上面装着洛九九的嫁妆,其中有不少沙州当地的各色特产。
十二月初九,广陵城内几近万人空巷。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既有齐人传统的仪程,又有来自沙州的新奇风俗,再加上江南朝廷从宁太后到满朝文武权贵送来的贺礼,让满城百姓大开眼界。
陆通无比豪爽地连摆三天流水席,无论宾客身份高低贵贱,只要诚心实意地前来恭贺,不仅能痛痛快快地大快朵颐,临走时还能带走一份陆家精心准备的谢礼,此举更是赢得父老乡亲交口称赞。
十二月十五,洛耀宗带着沙州一行人启程返回,陆沉和洛九九亲自送到衡江北岸的渡口。
至此,这桩婚事臻于完满。
王府后宅,花厅之中,一派和谐温馨的氛围。
里间暖阁的榻上,虎头虎脑的陆九思蹒跚学步,只比他小十多天的陆辛夷则坐在角落里,抱着一个布娃娃玩得有滋有味。
宋佩和顾婉儿在旁边看着,免得陆大少爷一不小心跌下去,亦或是去抢陆辛夷的布娃娃。
临窗案前,身穿妆花缎织锦衣的王初珑提笔挥毫,很快便写好一封将要送去江南京城的密信。
她清韵天然的眉眼间泛起一抹沉吟之色,又拿起一本卷宗细细查看,两个幼儿的笑闹声似乎并不能吵到她的思绪。
绕过紫檀嵌宝屏风,便见林溪和洛九九坐在桌前。
林溪轻声细语讲述着江湖风雨,洛九九听得全神贯注。
虽说洛九九性情爽朗不拘小节,然而真正嫁入这座王府的时候,她心里依旧会有很多惶恐。
她相信陆沉的秉性和品格,但她同样知道他身边的红颜都不简单,哪怕只是妾室的宋佩和顾婉儿,前者是陆沉从小就熟悉的贴身丫鬟,后者曾是名动京城的花魁,更不必说林、王、厉三位王妃,无论家世还是才情都令人艳羡。
这让她如何不忐忑?
不过当她真正成为陆家的一份子,她才发现这座王府里的氛围轻松又和谐,既没有她极其抗拒的勾心斗角,也没有权贵府邸的尊卑森严。
便如此时此刻,林溪并未刻意摆出正妃的架子,待她如同自家妹妹一般。
洛九九听着那些极富传奇色彩的草莽故事,不禁心生向往,同时对林溪愈发敬佩,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亲近起来。
在两人右手边的偏房里,陆沉和厉冰雪正在对弈。
单论棋艺,陆沉要远远胜过厉冰雪,毕竟这是他前世不多的爱好之一,先前连李道彦都很难在他手中占得便宜。只不过从棋盘上的局势来看,黑白两方杀得难分难解,尤其是左下角犬牙交错互相纠缠,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被对方屠龙。
厉冰雪看着丈夫举棋不定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
陆沉终于落子,这步棋不过不失,依旧维持着平分秋色的格局,然后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也就是我棋艺平平,要是换做王姐姐在这里,夫君这会恐怕已经一败涂地了。”
厉冰雪眨了眨眼,继而道:“你之前说过,该做的准备都做了,这几天要好好放松心情,这会又在为何事魂不守舍?”
“倒也谈不上魂不守舍。”
陆沉笑了笑,轻声道:“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厉冰雪抬起左臂撑着下巴,微笑道:“说来听听,或许我们能帮你参详一二。”
“我越来越看不懂景帝和庆聿恭这对君臣。”
陆沉轻叹一声,幽幽道:“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看不懂?哪方面看不懂?”
“就拿这场正在酝酿中的国战来说,迄今为止两边的准备看起来都合乎情理。景国大军已经逐步南下,据织经司回报无数粮草辎重在运往河洛北面的几处重镇,由此可知景帝这次的决心极其坚定。我朝当然也没有闲着,边境防线不断加固,朝廷已经做好勒紧裤腰带的准备,江南囤积的粮草军械正源源不断地北上,户部正在利用经界法积蓄更多的财赋充作军饷。”
厉冰雪听完这番话,略显不解地问道:“这有何不妥?”
陆沉缓缓道:“在我看来,这场国战原本不该爆发。”
“何出此言?”
“按照岳丈和萧叔的分析,景帝在军事上的才华丝毫不弱于庆聿恭,那么他就应该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战争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凭什么断定我会接招?”
陆沉微微挑眉,直白地说道:“我知道景军的潜力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他们只要能恢复到巅峰战力的六成水准,再加上他们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我军便会面临极大的压力。但是如今我们拥有足够的战略纵深,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对方占据定州和靖州,景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到这一点。简而言之,我可以一直拖下去,拖到景帝驾崩为止。”
厉冰雪眉尖微蹙,点头道:“我明白了,景帝这般孤注一掷以国运为代价,确实不太符合他以前表现出来的雄才大略。”
“我想不通的地方就是这里,实际上从景帝迫不及待地讨伐代国开始,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陆沉忽地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厉冰雪身后。
厉冰雪扭头望去,连忙起身笑道:“姐姐妹妹们,请坐。”
听到她口中的称谓,陆沉不禁老脸一红。
林溪带着王初珑和洛九九在熏笼边相继落座,几名大丫鬟奉上香茗。
林溪面带微笑望着陆沉问道:“夫君和厉妹妹在聊什么?”
陆沉便将前面的话题简略复述一遍,然后继续说道:“从常理而论,像景帝这样极有自制力的帝王,在明知寿数不多的前提下,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稳定内部局势,帮后继之君铺平道路,保证皇权能够顺利平稳交接,而非指望通过一场国战底定大局。”
厉冰雪接过话头道:“夫君说的没错,关键在于景帝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此行险确实有些蹊跷。”
陆沉调整了一下坐姿,对众女说道:“就像我刚才所言,大齐边军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孱弱之师,再不济我们可以坚定地采取守势,尽一切所能拖下去,景帝还能坚持多久?等他一死,景军还能维持现在的军心士气?”
林溪沉吟道:“或许他是想一箭双雕,本意不是想要一蹴而就击溃大齐的边防,而是利用这场国战消耗我军的实力,同时尽可能削弱那些手握重兵的景廉贵族。哪怕他最后死在战场上,只要能让大齐边军和那些景廉贵族掌握的兵马拼个两败俱伤,他的儿子也许就能更轻松地掌握大局。”
“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几分忧虑说道:“先前那些是我对景帝的疑惑,如果他的意图真如师姐所言,那我更不理解以庆聿恭为首的景廉贵族们,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几乎没有任何反抗。”
王初珑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柔声道:“夫君是想说,庆聿恭明知这是景帝的布局,依旧毫无怨言地走进去,不太符合他的军神之名?”
“倘若庆聿恭真是愚忠之人,景帝就不会千方百计地压制他。”
陆沉自嘲一笑,继而道:“按照现在的局势发展下去,景帝若能创造奇迹取得最终的胜利,他在景国内部的威望会达到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届时他要收拾这些大贵族易如反掌。但是战事不利的话,景帝同样不会放过这些人,尤其是手握夏山军的庆聿恭,景帝一定会在死前拉庆聿恭陪葬。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庆聿恭似乎都已经陷入死局,偏偏他还这么泰然处之,因此我心中颇为不解。”
屋内登时陷入安静之中。
洛九九满心惊讶,她没有想到家中的氛围如此平和,陆沉不说没有王爷的架子,反倒愿意和她们一起坐而论道商议大事,在如今这个世道里,这样的尊重和信任真的很少见。
便在这时,陆沉望着她问道:“九九,假如你是庆聿恭,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啊?”
洛九九下意识地缩了缩,然后她看见的是一张张温和亲切的面庞,林溪脸上还有一抹鼓励的微笑,于是她鼓起勇气说道:“如果我是庆聿恭,当然要在明面上顺着皇帝,免得皇帝突然发疯,然后暗中积蓄力量,趁皇帝在前线的时候想办法夺了他的老巢。”
众人尽皆愣住。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林溪则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王初珑和厉冰雪满面赞赏之意。
“呃……我胡说的,你们别当真。”
虽然能够感觉到众人的善意,洛九九仍然有些心虚。
陆沉和王初珑对视一眼,感慨道:“或许这就是真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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