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永宁元年,七月下旬。
当景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到京城,不可避免引起一阵恐慌的情绪。
朝廷自然不会公布边境战事的细节,坊间便酝酿出各种各样的传闻。
譬如景军倾巢而出,景帝率百万大军直扑大齐江北边疆,边军将士根本无法阻挡,只能步步后退。
更有甚者造谣说靖州已失,定州防线失守,淮安郡王陆沉被迫率军退至淮州境内。
这些谣言流传甚广,官府虽然不会坐视,却也很难彻底肃清,就连朝中一些官员都受到影响。
其中便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儿,工部屯田郎中裘靖峰呈上奏章,洋洋洒洒万余字分说当今局势。
他认为面对景军这种孤注一掷的架势,大齐委实难以抵挡,不如谋求止戈议和,只要能让景帝罢兵,或可付出一些金银,至少能免去战乱之苦云云。
这封奏折呈上去的第二天便有了回复,自从临朝以来一直和颜悦色的宁太后勃然大怒,直斥裘靖峰这种行为无异于通敌卖国,必然要施以严惩。
即便最后有不少大臣求情,宁太后依然直接罢免裘靖峰的官职,将其贬为太平州渠县县丞。
渠县是下等县,县丞为正八品,而工部屯田郎中是从五品,裘靖峰可谓直接跌落谷底,而且可以预见他的仕途已经走到终点,除非朝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纵然将来出现这种转机,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一个如此愚蠢的小小郎中。
毕竟从宁太后授予陆沉的权柄之重,到朝廷勒紧裤腰带对边军的绝对支持,就知道抗景是当今大势,聪明人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唱反调?
当靖州都督府的大捷军报送到京城,裘靖峰更是成为朝野上下无情讥讽的对象。
原本惴惴不安的江南官民心中大定,即便景国有百万虎狼,大齐亦有淮安郡王统领数十万边军将士,敌人又有何惧?
只是在宁太后看来,裘靖峰固然愚蠢,他并非是有意挑衅朝廷,而是一些人选中的替罪羊。
简而言之,现如今朝廷中的主和派仍然存在,不管他们是出于畏惧景军的心理,还是不愿看到陆沉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亦或是单纯为军饷支出忧心,都不愿齐景之战延绵不休。
于是他们撩拨裘靖峰成为那个出头鸟,通过他来观察朝堂权力核心的反应。
宁太后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她不可能对裘靖峰轻轻放下,此举一是为了震慑朝中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二是为了让陆沉安心。
但是……
太康大捷固然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也让她心中忐忑。
因为陆沉看起来确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宁太后不会像她去世的丈夫那般胡乱猜忌,更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找麻烦,问题在于新君才将将六岁,等他能够亲政至少还需要十年时间。
一个强到难以想象的年轻臣子,又牢牢把控着大齐最精锐的边军,他能够平和地度过这十年吗?
宁太后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可是她柔弱的双肩承担着如山之重的压力。
“母后……”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将宁太后从沉思中拉出来。
天子李道明关切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宁太后微微颔首,转头望着殿内肃立的文武重臣,迅速调整好心态,面带微笑地说道:“薛相。”
薛南亭拱手道:“臣在。”
宁太后赞许地说道:“强敌来势汹汹,我朝将士不惧生死,在淮安郡王的指挥下舍命杀敌,于太康城外取得这样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哀家喜不自胜。便请薛相代为拟就一封嘉奖圣旨,代表哀家、皇帝和朝廷慰劳边疆将士,同时要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薛南亭应道:“臣遵旨。”
宁太后又看向萧望之说道:“荣国公,请你根据淮安郡王的请功奏章拟定封赏,尽快呈上来。另外,伤亡将士的抚恤也要确定,不能让为国奋战的将士们寒心。”
萧望之恭敬地说道:“臣遵旨。”
宁太后略作思忖,视线移向文臣行列,淡然道:“高尚书。”
户部尚书高焕出班道:“臣在。”
宁太后道:“边疆将士的后勤供给可有困难?”
高焕对此早有准备,镇定地说道:“请陛下放心,户部当前以支撑战事所需为第一要务,万万不敢出差错。”
“那就好。”
宁太后微微一笑,不论她如何担心将来,至少要先能挺过眼前的困局,她清楚何为轻重缓急。
这时萧望之又奏道:“陛下,淮安郡王奏请让临江侯率金吾大营于近日北上,此事还请陛下决断。”
边疆远在千里之外,朝堂上大部分重臣对战局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更不必说很多人对军事一知半解,因此他们下意识地以为陆沉这是要趁势反攻。
宁太后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反问道:“国公意下如何?”
萧望之冷静地说道:“禀陛下,虽然我军取得太康大捷,重创景军的嚣张气焰,但是敌人的兵力依然占据优势,而且下一次进攻肯定会更加凶猛。金吾大营北上乃是必然,如果等到局势恶化,恐怕路途遥远贻误军机。”
宁太后默然不语。
她望着武勋班列并排而立的两位京营大帅,神色沉静的陈澜钰和老神在在的李景达。
距离去年那场震惊朝野的乱局已经过去很久,以宁太后的聪慧自然早就分辨出这两人的立场。
陈澜钰忠于大齐,而李景达明显站在陆沉的船上。
她立刻明白陆沉这个奏请的深意。
张旭和陈澜钰相继领兵北上,让李景达率领骁勇大营继续留守京畿,这显然是出于某种深层的考虑。
宁太后心里纠结,面上依旧淡定地问道:“淮安郡王欲让金吾大营从何处北上?”
萧望之答道:“他希望金吾大营先前往淮州,然后根据局势的变化再做定夺。”
宁太后便对陈澜钰问道:“临江侯可有异议?”
陈澜钰垂首道:“回陛下,臣无异议。”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宁太后最终允准道:“便依淮安郡王所奏,临江侯率金吾大营兵马,于三日内启程北上,暂且停驻在淮州广陵府境内。过江之后,临江侯及麾下将士接受淮安郡王的统率。”
“臣遵旨!”
陈澜钰躬身一礼。
其余重臣对此自无不可,既然朝廷决定要和景国厮杀到底,这些安排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唯有一直沉默的右相许佐抬眼望着御座上的宁太后,心中默然一叹。
下朝之后,许佐回到位于南城瑞平坊的宅邸,不多时便见到了一位登门探望的年轻弟子。
许佐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虽然他们相识还不到半年。
这层关系缘起于今年的春闱,原本按照朝廷的惯例,主考官不需要他这位右相亲自出马,只因情况比较特殊。
其一他入中枢并未经过传统意义上的流程,没有担任过翰林学士也未曾提领礼部,没有主持过科举大典,因此不像其他宰相在朝中有得力的手下,其二则是今年这场春闱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间点,宁太后不太信任其他人,反复斟酌之后决定让许佐担任主考官。
于是许佐有了一批年轻有为的弟子,其中最出色的便是新科状元姜晦姜少阳。
许佐对姜晦的欣赏不光是因为他的才学,更多是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同样出身贫寒,同样心志坚韧,同样忠心于大齐。
如今身为翰林院修撰的姜晦几乎就是年轻时期的许佐。
“最近在翰林院与同僚们相处得如何?”
岁月无法抹平许佐的棱角,但他知道自己能够宣麻拜相属于意外,正常情况下以他的性情撑死了就是做一辈子的御史中丞,临老领一个尚书衔致仕归乡。
所以他不希望姜晦走自己的老路,因为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位高宗皇帝,对于后来人而言这条路走不通。
姜晦垂下眼帘道:“多谢恩师关心,弟子与同僚们相处得较为融洽。他们知道恩师对弟子的态度,因此言语间颇为热情,弟子唯有谨慎自持,以免让恩师蒙羞。”
“不至于此。”
许佐淡淡一笑,和善地说道:“你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就好。”
“弟子遵命。”
姜晦稍稍沉默,旋即问道:“恩师,弟子心中有一个疑问反复萦绕,不知能否请恩师解惑。”
许佐略感意外,姜晦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刻意钻营,更谈不上阿谀奉承,除了每十天过来探望一次,平时从来不会登门。
这个年轻人有很强大的内心,许佐第一次见到他眼中浮现如此纠结的神情,便颔首道:“但问无妨。”
姜晦直视座师的双眼,问道:“弟子斗胆,敢问恩师如何看待淮安郡王?”
许佐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不由得颇为感慨。
他稍稍思忖,然后言简意赅地说道:“少阳,我辈无法决定别人的想法,但至少可以秉持本心,不入歧途。”
姜晦认真地思考着这句话,片刻后他躬身一礼,郑重地说道:“谢恩师指点。”
“不必多礼。”
许佐望着他恢复清亮的眼神,忍不住问道:“你相信他会一直是大齐的忠臣?”
姜晦没有迟疑,点头道:“弟子相信。”
许佐便不再多问。
等到姜晦告辞离去,许佐在书房静坐良久。
他回想着当初在定州主政的两年时光,回想着和陆沉几次透彻的深谈,回想着去年京城之乱的始末。
再到如今的齐景大战,朝堂上的微澜。
最后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姜晦那张年轻又坚毅的面庞。
这位人到中年的宰相轻声自语道:“只盼你这番赤子之心,能够如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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