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初珑的眼睛很温柔,犹如清澈平静的湖面,被春风轻抚而过。
三杯淡酒下肚,好似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湖面上,朦朦胧胧,似近实远。
陆沉摩挲着酒盏,默然不语。
方才王初珑那三句话看似简单,实则用意很深。
第一杯酒是指他在战场上的功绩,第二杯酒是指他对翟林王氏的承诺,第三杯酒则是稍微上了一点高度评价他的军功。
合情合理,进退有据,一如她这么久以来展现的贤惠品格。
“其实我们之间……”
沉默片刻后,陆沉徐徐开口,迎着王初珑的目光,坦然道:“一点都不复杂。”
“嗯。”
王初珑微微点头。
当然不复杂。
陆沉接受王家联姻的请求是从大局出发,而她决然南下是想促成这次联手,本质上是担起王家子女应该承担的责任。
诚如王初珑那天对锦书所言,这只是一桩交易。
翟林王氏通过和陆沉联姻寻求齐朝的重新接纳,并且为家族的命运增添几分保障,陆沉乃至大齐边军在北伐战役中可以得到对方的暗中襄助。
当双方达成意向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感深浅其实无足轻重。
对于陆沉而言,他和林溪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尤其是广陵战事的生死与共促成他们感情的快速升温,后续经历的风雨愈发巩固这份感情,所以他会偶尔表现出对林溪的依赖,在她面前也会揭下面具真心相对。
但是他和王初珑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虽然王初珑在南下之后表现得几近完美,纵然是身处异乡,一言一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陆沉和她相处的时间太少。
莫说陆沉做不到虚情假意花言巧语,就算他真有这个能力,王初珑也不太相信。
当然,陆沉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既然他接受北边王家的联姻,那么他会尊重并且好好对待王初珑,感情上的一碗水端平无法做到,至少不会让对方感到疏远和冷漠。
这就是现实,也是陆沉认为比较合理的处置方式。
究其根源,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名为联姻的交易,而非感情深厚自然促成。
王初珑蕙质兰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庆幸,毕竟除了那层淡淡的隔阂,陆沉作为后半生的托付算得上良配。
她通读史书知晓各种典故,随口便能举出某朝某代公主远嫁和亲最终香消玉殒的例子,哪怕将视角放在身边的生活,那些世家大族因为联姻出嫁的女子,最后命运凄惨者亦不在少数。
至于像翟林王氏这次有求于人的联姻,对方是个怎样的人物全看天意。
如今看来,陆沉和她年龄相仿,外貌较为出色,内里更非庸才。
先前相处那段时间,他以礼相待处事温和,给王初珑留下的印象很不错,哪怕两人之间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就这么过下去也不算坏事。
一念及此,王初珑不禁浅笑道:“人终究是贪心不足,我也是如此。”
陆沉大抵明白她这句感叹的由来,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对你情根深种真心喜欢?还是你知道就好,早点洗洗睡吧?
他只能沉默以对。
王初珑亦不介怀,继续说道:“从小到大,长辈们对我的评价永远是安分守己,知足常乐。在家中的时候,我只喜欢读书练字,雪茹妹妹经常邀请我去参加文会——她是我叔父的小女儿,性子比较活泼开朗,但我从来没有去过,以至于河洛城里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家父有时候会让我接触一些外面的事情,想来他怕我性子变得太沉闷,对于将来不是一件好事。偶尔我能给家中长辈出一些主意,因此愈发得到他们的信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在两年前便知道你的事迹,虽然那时候伱还籍籍无名,可我觉得你一定会崭露锋芒。”
“叔父提出联姻的时候,我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既担心你会拒绝,又害怕你会接受——”
说到这儿,王初珑不禁笑了起来,望着陆沉说道:“是不是很别扭很矫情?”
陆沉道:“只是考虑的角度不同而已,何谈别扭矫情?”
“跟你聊天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王初珑嘴角轻抿,抬手执壶往酒盏中倒了半杯,同时说道:“当时叔父很自信,但我觉得你不会轻易松口,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你的回复。犹记得当时叔父眉头紧皱,似乎没有想到翟林王氏这个名号的吸引力竟然那么低,连你这个军中新秀都无法打动。”
陆沉歉然道:“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人脾气比较古怪。”
“不对。”
王初珑摇摇头,继而道:“你的脾气不古怪,只是你看得比较远。翟林王氏背叛大齐在先,如果不能主动拿出足够的诚意,你如何说服远在江南的天子?叔父他在这件事上想得简单了些,需知改弦更张不是请客吃饭,轻飘飘的几句承诺如何落在实处?”
她抬眼望着陆沉,眸中氤氲着浅淡的笑意:“想要打消你心中的疑虑,没有什么比我亲自南下更有诚意,可我当时很是忐忑,万一你出尔反尔,亦或是性情暴戾,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该怎么办?”
陆沉满含深意地说道:“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王初珑道:“不来不行,哪怕前路未卜,总得冒险一试。”
这或许是两人相识以来,她在他面前最坦诚的一句话。
陆沉不禁饶有兴致地问道:“结果如何?”
看见他面上狡黠的表情,王初珑忍俊不禁道:“比我想象中要好。”
陆沉顺势举起酒盏,悠然道:“这杯酒敬王姑娘勇气可嘉,巾帼不让须眉。”
王初珑轻轻横了他一眼,这次没有一饮而尽,只是浅浅喝了一小口。
酒劲虽弱,可是她的酒量实在有限,今天好不容易能敞开心扉和陆沉说说话,她不想早早醉倒。
“过来之后,方知堂弟在那些书信中对你的称赞并非虚言,你确实称得上正人君子,我逐渐放下心,在这里住得也很舒适,以至于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王初珑放下酒盏,喟然道:“本以为家中长辈的评价恰如其分,现在我才知道人心无定论。对于一个即将饿死的灾民而言,一碗粥便能让他感激涕零。等他有了自己的田地安顿下来,白米饭就着咸菜也能使他知足。若是机缘巧合,他靠着旁人的提携有了浮财身家,鸡鸭鱼肉只怕也是不过如此。万一他飞黄腾达,恐怕山珍海味也不会多看一眼。”
陆沉静静地听着,他当然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王初珑轻轻摇头,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以为我不一样,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
她端起酒盏缓缓饮下残酒。
只是这位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世家贵女没有注意,她这段话其实是一种委婉的表白。
换而言之,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两方势力合作的砝码,当然她不想伤害到任何人,只是谁又愿意成为这种砝码?
陆沉望着女子微红的脸颊和略显迷茫的眼眸,轻声道:“追求幸福和美好是每个人的天性,在这件事上你没有错,又何必苛责自己呢?”
“嗯?”
王初珑微微一怔。
她听得懂这句话,可是又有些不解。
从见面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提过林溪,便是因为她很清楚林溪在他心中的地位,她不希望造成陆沉的误会,她很讨厌那种故作矫情的话语。
“王姑娘,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陆沉面露沉吟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两年前我的经历,最初我只是想解除织经司对陆家的怀疑,后来随着一系列变故的发生,我逐渐萌生往上走的野心。我在京城的时候向天子表忠心,在战场上拼死冲杀用心筹谋,乃至包括接受翟林王氏的好意,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变得更强,我不希望两年前那一幕再出现——织经司将一把无形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连呼吸都很艰难。”
王初珑定定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陆沉继续道:“或许这个类比不是很恰当,但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很相似。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心里话,这证明你没有关上那扇门,并且极其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
王初珑不禁略带羞意地垂下眼帘,然后下意识地拿起酒壶。
汨汨流动的清澈酒液忽然止住,王初珑抬起头,便见陆沉悄然走来,将她手中的酒壶拿了过去。
陆沉看着她眼中的浅浅醉意,摇头道:“你再喝就醉了,这对身体不好。”
王初珑心中依旧灵台清明,闻言便缩回手,乖巧地点头道:“好,那便不喝。”
陆沉微微一怔,他确实从未接触过如此温顺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次我南下不必急着赶路,我们同行如何?等到了广陵之后,我让王骏带人护送你去旬阳王家,这次我给他放了一段长假。”
从来安城到广陵城不算太远,但是沿路风景秀丽,可堪一览。
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这段同行的路途上增进对彼此的了解。
王初珑如何不明白,这是方才她挑明不希望联姻只是联姻之后,陆沉给她的回答。
纵然他没有给出任何保证,前路依旧漫漫,可是当她勇敢地迈出一步之后,他没有回避或者躲闪,而是真诚地回应她的希冀。
没有让这场接风宴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王初珑仰头望着他,笑眼如月牙弯弯,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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